【原文】
    秦穆公使孟盟举兵袭郑,过周以东。郑之贾人弦高、蹇他相与谋曰:“师行数千里,数绝诸侯之地,其势必袭郑。凡袭国者,以为无备也。今示以知其情,必不敢进。”乃矫郑伯之命,以十二牛劳之。三率相与谋曰:“凡袭人者,以为弗知。今已知之矣,守备必固,进必无功。”乃还师而反。晋先轸举兵击之,大破之殽。郑伯乃以存国之功赏弦高,弦高辞之曰:“诞而得赏,则郑国之信废矣。为 国而无信,是俗败也。赏一人而败国俗,仁者弗为也。以不信得厚赏,义者弗为也。”遂以其属徙东夷,终身不反。故仁者不以欲伤生,知者不以利害义。圣人之思修,愚人之思叕。

    忠臣者务崇君之德,馅臣者务广君之地。何以明之?陈夏征舒弑其君,楚庄王伐之,陈人听令。庄王以讨有罪,遣卒戍陈,大夫毕贺。申叔时使于齐,反还而不贺。庄王曰:“陈为无道,寡人起九军以讨之,征 乱,诛罪人,群臣皆贺,而子独不贺,何也?”申叔时曰:“牵牛蹊人之田,田主杀其人而夺之牛,罪则有之,罚亦重矣。今君王以陈为无道,兴兵而攻,因以诛罪人,遣人戍陈。诸侯闻之,以王为非诛罪人也,贪陈国也。盖闻君子不弃义以取利。”王曰:“善!”乃罢陈之戍,立陈之后,诸侯闻之,皆朝于楚。此务崇君之德者也。张武为智伯谋曰:“晋六将军,中行文子最弱,而上下离心,可伐以广地。”于是伐范、中行。灭之矣,又教智伯求地于韩、魏、赵。韩、魏裂地而授之,赵氏不与,乃率韩、魏而伐赵,围晋阳三年。三国阴谋同计,以击智氏,遂灭之。此务为君广地者也。夫为君崇德者霸,为君广地者灭,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汤武是也;万乘之国,好广地者亡,智伯是也。非其事者勿仞也,非其名者勿就也,无故有显名者勿处也,无功而富贵者勿居也。夫就人之名者废,仞人之事者败,无功而大利者后将为害。譬犹缘高木而望四方也。虽愉乐哉,然而疾风至,未尝不恐也。患及身,然后忧之,六骥追之,弗能及也。是故忠臣之事君也,计功而受赏,不为苟得;为苟得;积力而受官,贪爵禄,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其所不能者,与之勿喜也。辞所能则匿,欲所不能则惑,辞所不能而受所能,则得无损堕之势,而无不胜之任矣。昔者智伯骄,伐范、中行而克之,又劫韩、魏之君而割其地。尚以为未足,遂兴兵伐赵。韩、魏反之,军败晋阳之下,身死高 梁之东,头为饮器,国分为三,为天下笑,此不知足之祸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修久。”此之谓也。

    或誉人而适足以败之,或毁人而乃反以成之。何以知其然也?费无忌复于荆平王曰:“晋之所以霸者,近诸夏也。而荆之所以不能与之争者,以其僻远也。楚王若欲从诸侯,不若大城城父,而令太子建守焉,以来北方,王自收其南。是得天下也。”楚王悦之,因命太子建守城父,命伍子奢傅之,居一年,伍子奢游人于王侧,言太子甚仁且勇,能得民心。王以告费无忌,无忌曰:“臣固闻之 ,太子内抚百姓,外约诸侯,齐、晋又辅之,将以害楚,其事已构矣。”王曰:“为我太子,又尚何求?”曰:“以秦女之事怨王。”王因杀太子建而诛伍子奢,此所谓风誉而为祸者也。何谓毁人而反利之?唐子短陈骈子于齐威王,威王欲杀之,陈骈子与其属出亡,奔薛。孟尝君闻之,使人以车迎之,至,而养以刍豢黍梁,五味之膳,日三至。冬日被裘 罽,夏日服絺紵,出则乘牢车,驾良马。孟尝君问之曰:“夫子生于齐、长于齐,夫子亦何思于齐?”对曰:“臣思夫唐子者。”孟尝君曰:“唐子者,非短子者耶?”曰:“是也。” 孟尝君曰:“子何为思之?”对曰:“臣之处于齐也,粝粢之饭,藜藿之羹,冬日则寒冻,夏日则暑伤。自唐子之短臣也,以身归君,食刍豢,饭黍粢,服轻暖,乘牢良,臣故思之。”此谓毁人而反利之者也,是故毁誉之言,不可不审也。

    或贪生而反死,或轻死而得生,或徐行而反疾。何以知其然也?鲁人有为父报仇于齐者,刳其腹而见其心,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颜色不变。其御欲驱,抚而止之曰:“今日为父报仇,以出死,非为生也。今事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节行之人,不可杀也。”解围而去之。使被衣不暇带,冠不及正,薄伏而走,上车而驰,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今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 马,颜色不变,此众人所以为死也,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谓徐而驰,迟于步也。夫走者,人之所以为疾也;步者,人之所以为迟也。今反乃以人之所为迟者反为疾,明于分也。有知徐之为疾,迟之为速者,则几于道矣。故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于是使忽祝,而后能得之。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计福勿及,虑祸过之,同日被霜,蔽者不伤;愚者有备,与知者同功。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唐漏若鼷穴,一墣之所能塞也。及至火之燔孟诸而炎云台,水决九江而渐荆州,虽起三军之众,弗能救也。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痈疽之必溃也,所浼者多矣。诸御鞅复于简公曰:“陈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臣恐其构难而危国也。君不如去一人。”简公不听。居无几何,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而弑简公于朝。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鲁季氏与郈氏斗鸡,郈氏介其鸡,而季氏为之金距。季氏之鸡不胜,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宫而筑之,郈昭伯怒,伤之鲁昭公曰:“祷于襄公之庙,舞者二人而已,其余尽舞于季氏。季氏之无道无上,久矣。弗诛,必危社稷。”公以告子家驹。子家驹曰:“季氏之得众,三家为一。其德厚,其威强,君胡得之!”昭公弗听,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仲孙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无季氏,死亡无日矣。”遂兴兵以救之。郈昭伯不胜而死,鲁昭公出奔齐。故祸之所从生者,始于鸡定;及其大也至于亡社稷。 故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两人搆怨,廷杀宰予,简公遇杀,身死无后,陈氏代之,齐乃无吕。两家斗鸡,季氏金距,郈公作难,鲁昭公出走。故师之所处,生以棘楚。祸生而不早灭,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湿,浸而益大。痈疽发于指,其痛遍于体。故蠢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谓也。

    人皆务于救患之备,而莫能知使患无生。夫使患无生,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务焉,则未可与言术也。晋公子重耳过曹,曹君欲见其骿胁,使之袒而捕鱼。厘负羁止之曰:“公子非常也。从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遇之 无礼,必为国忧。”君弗听,重耳反国,起师而伐曹,遂灭之。身死人手,社稷为墟,祸生于袒而捕鱼。齐、楚欲救曹,不能存也。听厘负羁之言,则无亡患矣。今不务使患无生,患生而救之,虽有圣知,弗能为谋耳。患祸之所由来者,万端无方。是故圣人深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妄动而絓罗网,虽曲为之备,何足以全其身!譬犹失火而凿池,被裘而用箑也。且唐有万穴,塞其一,鱼何遽无由出?室有百户,闭其一,盗何遽无从入?夫墙之坏也于隙,剑之折,必有啮,圣人见之密,故万物莫能伤也。太宰子朱侍饭于令尹子国,令尹子国啜羹而热,投卮浆而沃之。明日,太宰子朱辞官而归。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辞官去之,何也?”子朱曰:“令尹轻行而简礼,其辱人不难。”明年,伏郎尹而答之三百。夫仕者先避之,见终始微矣。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一指 之,则靡而无形矣;及至其筋骨之已就,而羽翮之既成也,则奋翼挥 ,凌乎浮云,背负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间,虽有劲弩利矰微缴,薄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出于岷山也,可 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鹜石城,经丹徒,起波涛,舟杭一日不能济也。是故圣人者,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是故患祸弗能伤也。

    人或问孔子曰:“颜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 “子贡何如人也?”曰:“辩人也,丘弗如也。” “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宾曰:“三人皆贤夫子,而为夫子役,何也?”孔夫子曰:“丘能仁且忍,辩且讷,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为也。”孔子知所施之也。秦牛缺径于山中而遇盗,夺之车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盗还反顾之,无惧色忧志,欢然有以自得也。盗遂问之曰:“吾夺子财货,劫子以刀,而志不动,何也?”秦牛缺曰:“车马所以载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圣人不以所养害其养。”盗相视而笑曰:“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圣人也。以此而见王者,必且以我为事也。”还反杀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也。凡有道者,应卒而不乏,遭难而能免,故天下贵之。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为人行也,其所论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于冥冥,则几于道矣。《诗》曰:“人亦有言,无哲不愚。”此之谓也。

    事或为之,适足以败之;或备之,适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挟命录图,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輓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唯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雅,伏 尸流血数十万。乃发适戍以备之。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缕,蠃弱眼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于是陈胜起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祸在备胡而利越也。欲知筑修城以备亡,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发适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人过之则探彀,婴儿过之则挑其卵,知备远难而忘近患。故秦之设备也,鸟鹊之智也。

    或争利而反强之,或听从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鲁哀公欲西益宅,史争之,以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数谏不听,乃以问其傅宰折睢曰:“吾欲益宅,而史以为不祥,子以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与焉。”哀公大悦而喜。顷,复问曰:“何谓三不祥?”对曰:“不行礼义,一不祥也。嗜欲无止,二不祥也。不听强谏,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愤然自反, 遂不西益宅。夫史以争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争而反取之也。智者离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儿说之巧,于闭结无不解,非能闭结而尽解之也,不解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与及言论矣。

    或明礼义、推道体而不行,或解搆妄言而反当。何以明之?孔子行游,马失,食农夫之稼,野人怒取马而系之。子贡往说之,卑辞而不能得也。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大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予之罪也,非彼人之过也。”乃使马圉往说之,至,见野人曰:“子耕于东海,至于西海。吾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马而与之。说若此其无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故圣人量凿而正枘。夫歌《采菱》,发《阳阿》,鄙人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故交画不畅,连环不解,物之不通者,圣人不争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义者,众庶之所 高也。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严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国亡者,不同于时也。昔徐偃王好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王孙厉谓楚庄王曰:“王不伐徐,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义,不可伐。”王孙厉曰:“臣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为文而不能达其德,为武而不能任其力,乱莫大焉。”楚王曰:“善!”乃举兵而伐徐,遂灭之。知仁义而不知世变者也。申菽、杜茞,美人之所怀服也,及渐之于滫,则不能保其芳矣。古者,五帝贵德,三王用义,五霸任力,今取帝和也兴义兵跟随在陈胜之后,他们夺取城池,消灭秦军,其势如折断枯枝,振落枯叶,锐不可挡。秦始皇就这样丢失了天下,而祸根在于秦始皇为防“胡”人和贪图越人的地财。秦始皇原本修筑长城是为了防止灭亡,谁知恰恰是修筑长城导致了秦王朝的灭亡;秦始皇调动囚徒防守边疆,谁知恰恰是从这中间爆发了灾难。那乌鸦、喜鹊知道一年中哪个季节多风暴,于是将原本在高大树端上的巢迁到低矮路旁的树枝上安巢,但谁知这样一来,路人就可随手掏到雏鸟,小孩顺路就可挑破鸟蛋。乌鸦和喜鹊只知道预防遥远的祸患,却不知这样一来,又造成了眼前的灾难。以此来看秦始皇的所谓防备,只是像乌鸦、喜鹊之类的小智慧。

    事情有时候是这样的,拿利害关系去劝阻人家,被劝的人反而硬要坚持下去;有时表面上听从,但反倒可以制止他。怎么知道是这样呢?鲁哀公想往西边扩建住宅,史官极力劝谏他,认为向西扩建宅院不吉利,鲁哀公沉下脸来发脾气,不听身边的人多次规劝。后来鲁哀公将这件事拿去询问太傅宰折睢:“我想往西扩展住宅,史官说不吉利,你认为怎样?”宰折睢说:“天下有三件不吉利的事,但向西扩展修建宅院不在其中。”鲁哀公听了很高兴,喜形于色。过了片刻,鲁哀公又追问:“那么,什么叫三件不吉利的事呢?”宰折睢说:“不行礼义是一不吉利的事,嗜欲无止境是二不吉利的事,不听忠谏是三不吉利的事。”哀公听了后默默沉思,感慨地反省自我,终于停止向西扩建宅院的事。史官以为只要力争强谏就可以阻止哀公向西扩建宅院事,却不懂得不力争强谏反而会被采纳接受。聪明人离开了大路却得到了便道,愚蠢者死守大道却失去了捷径。那?说灵巧,人们都说他没什么结不能解开的,其实他并不是任何死结都能解开,他只是不去解那些解不开的死结罢了,以至于人们误认为他什么死结都能解开。只有那些能够以“不解”来“解”结的人,才可以和他谈论“道”。

    有时候对人阐明礼义、讲述大道理反而不行,但用些荒诞胡乱的话来解决纠纷反而效果好。何以见得呢?孔子一次出游,马跑失了,走进一块田里吃了人家的庄稼,那户田的主人看了大发脾气,捉住马就将它拴了起来。子贡就前去请求田主放马,说了很多谦恭的话都没使田主放马。回去后孔子对子贡说:“你用人家不喜欢听的话去请求人家放马,这就好像用太牢祭享野兽,以《九韶》古乐去取悦飞鸟。马没被放回来,是你的过失,不是田主的责任。”于是孔子就派马夫去讨马,马夫到了那田主那里说:“你田主耕种的田是从东头一直耕到老远的西头,我的马跑失后没人照料,怎么能不吃没人看管的禾苗呢?”田主一听,十分高兴,就解开系着的马还给了马夫。这位马夫劝说田主的话看起来不成体统,但反而一说就行,事情也真有它的极致处,灵巧的语言还不如拙笨的话语管用。所以圣人是量度好榫眼的大小、形状来校正榫头的。你唱《采菱》《阳阿》这样的歌曲,粗俗的人听了感到还不如《延路》这样通俗的歌曲来得顺耳好听,这并不是唱歌的人唱的不好,而是听歌的人的欣赏能力不同。所以交错画的线条不流畅,连着的玉环不易解;对于那些隐微不通的事物,圣人是不去争辩的。

    仁是百姓所仰慕的,义是民众所推崇的;做百姓所仰慕的事,行民众所推崇的事,这正是严父用来教育子女、忠臣用来事奉君王的内容。然而,世上却有施行仁义而身死国亡的,这是因为仁义实行不合时宜。从前徐偃王喜欢施行仁义,这样使天下三十二个国家朝拜他。这时王孙厉就对楚文王说:“君王如果不讨伐徐国,那过不了多久,我们反过来就要去朝拜他了。”文王就说:“徐偃王是位有道之君,他喜欢施行仁义,我们不好讨伐他。”王孙厉就接着说:“强国对付弱国,大国对付小国,这就如同用石击卵、虎吃猪一样,大王有什么好犹豫的。再说实施文治却不能实现德政,奉行武道又不能显示出实力,那么祸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听了这席话,文王说:“好!”于是就发兵攻打徐国,并很快将徐国消灭了。这样,徐偃王就成为一个只知实施仁义却不知世道已变的人了。申菽、杜矨,是美人所喜欢佩戴的香草,但这香草一旦被臭水所沾污,就再也无法保持它的芳香了。古时候五帝崇尚仁德,三王施行道义,五霸依靠武力。现在如果拿五帝、三王的道德仁义用到五霸这时代,这就好像骑着千里马在莽莽丛林中追逐,只会像斗笠打转盘旋。如果在霜降以后再种谷子,到来年冰化时就想收获,这样来求粮食就难了。所以《易经》上说:“潜龙勿用。”这句话说的就是时势不可妄动。因此,“君子白天兢兢业业,夜里仍然谨慎警惕,这样即使身临险境,灾祸也不会降临。”“白天兢兢业业”是顺阳气而动;“夜里谨慎警惕”是随阴气安息。昼动而夜息这种规律,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得到。徐偃王因为施仁义而亡,燕王哙因为行仁义而灭,鲁哀公因为好儒子而弱残,代国君因为奉行墨学而遭害。这灭、亡、削、残一般说来都是由于暴虐才会招致,而这四位君主却因施行仁义儒墨而招致灭亡,原因就在于他们遭逢的时势不同。这当然并不是讲仁义儒墨不好,只是说世道已经变化,再去实施推行,就会因此受害。戟是用来攻城的,镜是用来照人的。但宫中太监拿到戟,就只会用它来割葵菜;瞎子拿到镜,就只会用它当杯盖。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来用戟和镜。所以好坏相同的人和事,是受到赞誉还是被诽谤,不取决于这人和事的本身,而取决于人们的习俗。人取舍志向相同,是走运还是倒霉,不取决于人取舍志向本身,而取决于遇上怎样的时势。狂谲不接受俸禄,以清高隐居而被杀害;段干木辞去相位,不图利禄名声而出了名。这两人的品性、德行相同,一个得益一个得害,这是时势造成的。所以圣人即使有好的志向情操,但如果没有碰上好世道,那么他充其量只能保全性命,哪还谈得上实现什么功名!

    既了解天意如何,又了解人间时尚怎样,就能够在这世界上实行你的志向。如果只了解天意而不了解人间风俗时尚,就无法与世俗交往;如果只知道人间时尚风俗而不知天意,就无法与道周游。单豹远离尘世,隐居山岩之中,以饮谷水为生,不穿丝帛衣服和不食五谷,年过七十还保持着童颜。可是,有一次遇到饿虎,被活活咬死吞食。张毅好恭敬,每次经过宫室庙堂,必定以碎步疾行;看到里巷门口聚集人群,必定下车步行;他对杂役马伕,也以礼相待。但就是这样的好人,却没有享尽天年,得内热病死了。单豹修养心性,心性修养的不错,不料被老虎吃了他的身子;张毅注重修饰行为礼仪,外表修饰得讲究礼仪,但疾病侵入他的体内。所以内心世界调节得十分和谐,随顺本性,但外界的坚强物就伤害了他;而自身受外物所累的人,就更容易被失调的阴阳二气所吞食。这些都在于有负累而不能将外形与心性协调。得“道”的人是外形变化而内心不变的。变化外形是为了适应世俗,内心不变是为了保全自身。所以一个人如果内心有固定操守,外表又能屈能伸、能盈能缩、能卷能舒,与物推移周旋,那么干什么都不会陷入困境。世人之所以推崇圣人,是因为圣人能像龙那样变幻无穷。反过来看,有些人只勉力于细微末节,死守于一种行为,虽然已经因此碰得头破血流,被证明行不通,但还是不知道改弦易辙。这些人就只盯着眼前的一些小的好处,而对大道是一窍不通。

    赵宣孟在桑树的树荫下救下了一个饥饿万分的人,天下人就此知道他的仁慈;楚佽非江中遇难,以剑保持自己的操守,天下人就此称赞他的勇敢。因此,看人的一个细小的表现行为就可以断定他为人的大概。田子方在路上遇到一匹老马,由此产生感触,便问赶马人说:“这是谁家的马?”赶马人说:“这原是公家王室的牲口,因为老病不中用了,便被牵出来卖了。”听了此话后,田子方感慨地说:“这马壮年的时候,人们拼命地使用它的力气,老了病了就抛弃了它。仁慈的人是不应该这样做的。”于是便用一束帛赎回这匹老马。魏国的老弱武士听说此事后,由此产生联想,从此也就从内心拥戴了田子方。齐庄王外出打猎,路上有一只小虫,伸出前肢要挡齐庄王的车轮滚动,齐庄王见了后问赶车人:“这是什么虫呀?”赶车人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螳螂。这种昆虫只知前进不知退却,从不计量自己的力量,且轻视对方敌手。”庄公听了后说:“如果它是人的话,肯定是一位天下勇士。”说完便让车子绕道避开了螳螂。齐国的勇士听说此事后,由此联系自身,都感到应归附齐庄公。田子方怜惜一匹老马使得魏国人都拥戴他,齐庄公避开一螳螂使勇士们都归附他。商汤叫人网开三面,祈祝猎物“无入吾网”,使天下四十个诸侯来朝拜他;周文王礼葬死者的骨骸而使九夷归服了他;周武王将一位中暑者安置在树荫之下,左手拥抱着他,右手用扇给他扇凉,使天下人都归顺了他。越王勾践偶然一次错判了案子,冤枉了无辜,就拿出宝剑刺割自己的大腿,血流满地,以示自责,听到这些消息,战士们在战斗中不惜生命拼死作战。所以说圣人从小处入手做事,就能产生大的影响;谨慎处理身边小事,就能感化安抚远方的人们。孙叔敖用期思之水浇灌雩娄良田,楚庄王以此看出孙叔敖治理国家的才能,便任命孙叔敖为楚国令尹;子发训练军队赏罚分明,使劳逸齐同,楚国人便知道他是个帅才。这些都是从细微之处显露出大道理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