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湘月·天风吹我》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
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
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
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
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
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原序: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该词作于嘉庆十七年(1812),龚自珍由副榜贡生考充武英殿校录,在此之前他屡试科举而不中。三月,侍其父龚丽正离京出任徽州知府。四月,陪其母到苏州探望外祖父,并与表妹结成伉俪。其后携新婚之妻返回故乡杭州。
开篇就点明了上述背景,但不说重游西湖,而是富有诗意地说成是“天风吹我”,堕落到“湖山一角”,构思新颖独特,气魄不同凡响。一个“吹”字也暗含了作者从遥远的北国重归故园的艰辛与喜悦。龚自珍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出生在浙江省仁和县(今杭州),后随家长期生活在京城。“曾是东华生小客”即点出了从小旅居北京的情景,“东华”,以北京紫禁城东华门指代京城。“生小”,犹言小时,“客”指旅寄客居。自珍返回故里,已是21岁,虽说少年的时光不可追寻,但新婚燕尔、又值意气奋发之时,本应是喜悦满怀、春风得意,却为何发出“回首苍茫无际”的慨叹?此正道出了作者长期蓄积的愁苦。龚自珍出身于官宦之家,外祖父段玉裁是著名的文字学家,自小鼓励其“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并教其“以经说字,以字说经”,然而自珍所处的嘉庆、道光时期,政治极端腐朽,专制的封建制度使得中国出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消沉面貌。自珍纵抱有李白一般的“相与济苍生”的远大志向,但生不逢时,又不被重用,只做了一个校勘图书的小官吏,因而新婚的喜悦与重归故园的激情都不能冲淡内心的苦闷。泛舟浩渺的西湖,茫茫天水间,更感自身的渺小与无为,一腔忧思只能融进“苍茫无际”的湖光山色里。
下文接着写出作者的愤懑。“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屠狗”,典出《史记·樊哙传》:“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喻指功名利禄。“雕龙文卷”,是指对文章的雕琢。唐李贺《南园》诗即有“寻章摘句老雕虫”之句。此句表达了作者虽然为官为文但同时又极其蔑视功名文名的矛盾心态。自珍自小就有远大抱负,研究“天地东西南北之学”,“慨然有经世之志”,张祖廉在《定庵先生年谱外纪》中也谈到他平素与人“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可一世之意”。他不仅诗文崇尚李白,更以其“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的政治理想为人生目的。因而,做一个皓首穷经的书生,抑或是一个追逐世俗名利的庸碌之臣,皆非其平生所愿。然而他现在只能做寻章摘句的校录官,因此他羞对故园,设想“乡亲苏小”这位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也会嘲笑他无能无为。以红粉佳人反衬心中的豪情与愁闷,使得词作在雄奇中又生出几分婉丽。
下片首句“才见一抹斜阳,半堤春草”承接上片而来,将抒情的笔墨又融入到对景致的刻画上。“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龚自珍不写西湖盛夏“十里荷花”的热闹与繁华,但偏偏写斜阳、春草,正是由于其主体心理活动的衍射与观照所造成的。景物自身是无悲喜的,其哀乐皆由人所致。时代的黑暗,心灵的苦闷,反映在作者的眼中西湖也是一片日薄西山、惨淡萧条的景象。但作者接下来又岔开笔墨,写了“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一句。“罗袜音尘”典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指美人步履优美轻盈,“渺渺予怀”语出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苏轼《前赤壁赋》也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句子,描绘了一位渺无踪影、远在天际的美人形象。在这里,作者表面上写思慕心中的恋人,实质却是在抒写自己的人生理想。以香草美人喻政治抱负的手法,自屈原开始已不鲜见,不过自珍借用得比较巧妙,不露痕迹,因而此句也并非岔开笔墨,实际上也是紧扣题旨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一句,是全词的主题句,也是龚词中的名句。
“萧”、“剑”是龚自珍诗词中出现频率极高的两个意象。“箫”、“剑”对举的诗句在他的创作中俯拾皆是。如《又忏心一首》:“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秋心》:“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纪梦七首》:“按剑因谁怒?寻箫思不堪。”而《丑奴儿令》词中“沉思十五年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的句子更是集中地道出了作者性格特征中极为矛盾然而又是和谐统一的两面。“箫”是古典诗歌中极富脂粉味的意象,充满儿女之间的相思柔情,寄寓着绵绵的幽思与哀怨,而“剑”又是极具阳刚之气的兵器,象征七尺男儿的豪情壮志。一柔一刚,一张一弛,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龚自珍的思想是出入于儒侠之间的,他期盼积极入世,胸怀改革变法的宏图远志,但更多的时候却又是孤独悒郁的,常在佛学、音乐中寻找人生的寄托。“萧心”与“剑名”正是作者人生境遇的真实写照,诗人曾在《漫感》一诗中诉说了这样的心声:“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哀婉的“箫声”与狂放的“剑骨”也同时构成了龚词绵丽而不消沉、豪放而不悲切的艺术风格,谭献在《复堂日记》中因而说其词“绵丽飞扬,意欲合周(邦彦)辛(弃疾)而一之”,可谓十分的切中肯契。
结句在激情的跌宕后,又复归为平静。“两般春梦,木虏声荡入云水”,“两般春梦”当指的是“屠狗功名”与“雕龙文卷”两种人生追求,在龚自珍的眼中,它们只是过眼的烟云,随着桨橹的摇曳声摇荡进苍茫的湖水中,作者的梦幻与愁绪也在这样的尾声中飘向天水之间。该词在挥之不去的悒郁与忧伤中结束,也暗示了作者在当时是无法寻找到符合人生理想的政治出路的。
作者:梁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