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康,吴平辑(东汉)
王心不已,召王孫駱而告之。對曰:「臣智淺能薄,無方術之事,不能占大王夢。臣知有東掖門亭長越公弟子公孫聖,為人幼而好學,長而遊,博聞疆識,通於方來之事,可占大王所夢。臣請召之。」吳王曰:「諾。」王孫駱移記,曰:「今日壬午,左校司馬王孫駱,受教告東掖門亭長公孫聖:吳王晝臥,覺寤而心中惆悵也,如有悔。記到,車馳詣姑胥之臺。」
聖得記,發而讀之,伏地而泣,有頃不起。其妻大君從旁接而起之,曰:「何若子性之大也!希見人主,卒得急記,流涕不止。」公孫聖仰天嘆曰:「嗚呼,悲哉!此固非子之所能知也。今日壬午,時加南方,命屬蒼天,不可逃亡。伏地而泣者,不能自惜,但吳王。諛心而言,師道不明;正言直諫,身死無功。」大君曰:「汝疆食自愛,慎勿相忘。」伏地而書,既成篇,即與妻把臂而決,涕泣如雨。上車不顧,遂至姑胥之臺,謁見吳王。
吳王勞曰:「越公弟子公孫聖也,寡人晝臥姑胥之臺,夢入章明之宮。入門,見兩炊而不蒸;見兩黑犬嗥以北,嗥以南;見兩鏵倚吾宮堂;見流水湯湯,越吾宮牆;見前園橫索生樹桐;見後房鍛者扶挾鼓小震。子為寡人精占之,吉則言吉,凶則言凶,無諛寡人心所從。」公孫聖伏地,有頃而起,仰天嘆曰:「悲哉!夫好船者溺,好騎者墮,君子各以所好為禍。諛讒申者,師道不明。正言切諫,身死無功。伏地而泣者,非自惜,因悲大王。夫章者,戰不勝,走傽傽;明者,去昭昭,就冥冥。見兩炊而不蒸者,王且不得火食。見兩黑犬嗥以北,嗥以南者,大王身死,魂魄惑也。見兩鏵倚吾宮堂者,越人入吳邦,伐宗廟,掘社稷也。見流水湯湯,越吾宮牆者,大王宮堂虛也。前園橫索生樹桐者,桐不為器用,但為甬,當與人俱葬。後房鍛者鼓小震者,大息也。王毋自行,使臣下可矣。」太宰嚭、王孫駱惶怖,解冠幘,肉袒而謝。吳王忿聖言不祥,乃使其身自受其殃。王乃使力士石番,以鐵杖擊聖,中斷之為兩頭。聖仰天嘆曰:「蒼天知冤乎!直言正諫,身死無功。令吾家無葬我,提我山中,後世為聲響。」吳王使人提於秦餘杭之山:「虎狼食其肉,野火燒其骨,東風至,飛揚汝灰,汝更能為聲哉!」太宰嚭前再拜,曰:「逆言已滅,讒諛已亡,因酌行觴,時可以行矣。」吳王曰:「諾。」
王孫駱為左校司馬,太宰嚭為右校司馬,王從騎三千,旌旗羽蓋,自處中軍。伐齊大剋。師兵三月不去,過伐晉。晉知其兵革之罷倦,糧食盡索,興師擊之,大敗吳師。涉江,流血浮尸者,不可勝數。吳王不忍,率其餘兵,相將至秦餘杭之山。饑餓,足行乏糧,視瞻不明。據地飲水,持籠稻而餐之。顧謂左右曰:「此何名?」群臣對曰:「是籠稻也。」吳王曰:「悲哉!此公孫聖所言,王且不得火食。」太宰嚭曰:「秦餘杭山西阪閒燕,可以休息,大王亟餐而去,尚有十數里耳。」吳王曰:「吾嘗戮公孫聖於斯山,子試為寡人前呼之,即尚在耶,當有聲響。」太宰嚭即上山三呼,聖三應。吳王大怖,足行屬腐,面如死灰色,曰:「公孫聖令寡人得邦,誠世世相事。」言未畢,越王追至。兵三圍吳,大夫種處中。范蠡數吳王曰:「王有過者五,寧知之乎?殺忠臣伍子胥、公孫聖。胥為人先知、忠信,中斷之入江;聖正言直諫,身死無功。此非大過者二乎?夫齊無罪,空復伐之,使鬼神不血食,社稷廢蕪,父子離散,兄弟異居。此非大過者三乎?夫越王句踐,雖東僻,亦得繫於天皇之位,無罪,而王恒使其芻莖秩馬,比於奴虜。此非大過者四乎?太宰嚭讒諛佞諂,斷絕王世,聽而用之。此非大過者五乎?」吳王曰:「今日聞命矣。」
越王撫步光之劍,杖屈盧之矛,瞋目謂范蠡曰:「子何不早圖之乎?」范蠡曰:「臣不敢殺主。臣存主若亡,今日遜敬,天報微功。」越王謂吳王曰:「世無千歲之人,死一耳。」范蠡左手持鼓,右手操枹而鼓之,曰:「上天蒼蒼,若存若亡。何須軍士,斷子之頸,挫子之骸,不亦繆乎?」吳王曰:「聞命矣。以三寸之帛,幎吾兩目,使死者有知,吾慚見伍子胥、公孫聖,以為無知,吾恥生。」越王則解綬以幎其目,遂伏劍而死。越王殺太宰嚭,戮其妻子,以其不忠信。斷絕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