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诗赋,铫弊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釃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於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街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旅,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而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
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译文】
阮籍因无礼败坏风俗;稽康因欺物不得善终;傅玄因愤争而免官;孙楚因夸耀而欺上;陆机因作乱而冒险;潘岳因侥幸取利而致危;颜延年因负气而被免职;谢灵运因空疏而作乱;王元长因凶逆而被杀;谢玄晖因侮慢而遇害。以上这些人物,都是文人中杰出的,其他不能统统的记起,大体如此。至於帝王,有的也未能避免这类毛病。从古当上天子并有才华的,只有汉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都被世人讥议,不算有美德的君王。从孔子的学生子游、子夏到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等一流人物,享有盛名而免於过失祸患的,也时常听到,只是其中损丧败坏的占多数。对此我常思考,寻找病根,当是由於文章这样的东西,要高超兴致,触发性灵,这就会使人夸耀才能,从而忽视操守,敢於追求名利。在现在文士身上,这种毛病更加深切,一个典故用得恰当,一个句子做得清巧,就会心神上达九霄,意气下凌千年,自己吟咏自我欣赏,不知道身边还有别人。加以砂砾般的伤人,会比矛戟伤人更狠毒;讽刺而招祸,会比刮风更迅速。应该认真思考防范,来保有大福。
学问有利和钝,文章有巧和拙,学问钝的人积累功夫,不妨达到精熟;文章拙的人钻研思考,终究难免陋劣。其实只要有了学问,就是以自立做人,真是缺乏资质,就不必勉强执笔写文。我见到世人中间,有极其缺乏才思,却还自命清新华丽,让丑拙的文章流传在外的,也很众多了,这在江南被称为“伶痴符”。近来在并州地方,有个士族出身的,喜欢写引人发奖的诗赋,还和邢邵、魏收诸公开玩笑,人家嘲弄他,假意称赞他,他就杀牛斟酒,请人家帮他扩大声誉。他的妻是个心里清楚的女人,哭著劝他,他却叹著气说:“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承认,何况不相干的人!”到死也没有醒悟。自己能看清自己才叫明,这确实是不容易做到的。
学作文章,先和亲友商量,得到他们的评判,知道拿得出去,然后出手,千万不能自我感觉良好,为旁人所取笑。从古以来执笔写文的,多得说也说不清,但真能做到宏丽精华的,不过几十篇而且。只要体裁没有问题,辞意也还可观,就可称为才士。但要当真惊世流俗压倒当世,那也就像黄河澄清那样不容易等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