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朕与卿等可得不慎,无为后所嗤!”
【译文】
贞观三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无论国家安定还是混乱,安全还是危险,君臣都应该同舟共济。如果君主能接受忠言,臣子能够直言进谏,那么君臣之间就会非常默契,这是自古以来治国所重视的方法。如果君主贤明,而臣子却不匡正辅佐,想要不亡国,是不可能的。君主要是失掉了江山,臣子也就不能保全自己的家族。像隋炀帝,他为人非常暴虐,臣下不敢进言,这使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失,最后国破家亡,大臣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杀死。这个惨痛的教训离我们并不远,我和各位大臣能不谨慎吗?我们不能被后人所耻笑啊。”
【原文】
贞观四年,太宗论隋日。魏徵对曰:“臣往在隋朝,曾闻有盗发,炀帝令於士澄①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贼者二千余人,并令同日斩决。大理丞②张元济怪之,试寻其状。乃有六七人,盗发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不胜苦痛,自诬行盗。元济因此更事究寻,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③不明。官人有谙识者,就九人内四人非贼。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遂不执奏,并杀之。”太宗曰:“非是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须相匡谏,不进诛戮,岂得惟行谄佞④,苟求悦誉⑤?君臣如此,何得不败?朕赖公等共相辅佐,遂令囹圄⑥空虚。愿公等善始克终,恒如今日!”
【注释】
①於士澄:原为隋将,后降唐。
②大理丞:大理,大理寺,即最高法院。大理丞,隋时大理寺的副职。
③逗遛:地址不明,形迹可疑。
④谄佞(nìnɡ):奉承,谄媚。
⑤悦誉:得到君上的欢心和称誉。
⑥囹圄(línɡ yǔ):监狱。
【译文】
贞观四年,唐太宗谈论隋朝统治的时候,魏徵对答说:“我过去在隋朝,曾听说有盗窃案发生,炀帝派於士澄追捕。只要发现可疑的人,就苦苦拷打,被迫含冤承认自己是盗贼的有二千多人,隋炀帝下令在同一天全都斩决。大理丞张元济感到奇怪,试查有关案件的文书,竟有六七人在盗窃案发生的那天,原先就关押在别的地方,盗案发生后才放出来,可也被审问拷打,受不了痛苦,自己屈认行盗。张元济因此再进行推究,这二千人中只有九个人当时行踪不清楚。官吏中有熟悉这些人的,证明九个人里有四个不是盗贼。有关部门因为炀帝已下令斩决,就不把真相上奏,结果把这两千人统统杀掉。”太宗说:“这不仅是隋炀帝暴虐无道,臣下们也不尽心办事。他们应当匡正谏诤,不怕有杀身之祸,怎能一味谄媚奉迎,不讲原则地去讨皇上的欢心和称誉。隋朝君臣都是这样,怎么能不失败?我依靠你们共同辅佐,就能使监狱空无一人。希望你们能善始善终,常像今天一样。”
【原文】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务①,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非为善者福祚②延长,为恶者降年不永?朕又闻桀、纣③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则以为辱;颜、闵④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将此事以为鉴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魏徵对曰:“臣闻鲁哀公⑤谓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注释】
①惟善是务:凡是好事,就认真去做。
②福祚(zuò):江山基业。
③桀、纣:桀,夏末代国王,名履癸。剥削残酷,暴虐荒淫。后被商汤所败,出奔南方而死,夏亡。纣,商末代国王,名受辛。嗜酒好色,残暴无道。周武王伐之,兵败自焚而死,商亡。
④颜、闵:指孔子的弟子颜回、闵损,二人以德行著称。
⑤鲁哀公:春秋时鲁国国君,名蒋。公元前477年秋,鲁哀公被鲁大夫三桓(孟孙、叔孙、季孙三家贵族)赶出国外。不久回国,死于有山氏。
【译文】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听说周朝与秦朝刚得到天下的时候,治理国家的方法是一样的。但是周朝推行仁政,积累功德,所以能够将自己的基业保持八百年。而秦朝恣意妄为,骄奢淫逸,所以只经历了两代帝王就灭亡了。这难道不是行善可以延长福祚,作恶可使国运衰败吗?我又听说桀、纣是帝王,但是凡夫俗子都对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颜回、闵损是普通百姓,但帝王却以他们的言行为荣耀。这也是帝王应该感到羞惭的。我时常用这些事对照自己的行为,并经常告诫自己,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人耻笑。”魏徵听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鲁哀公对孔子说:‘有个人很健忘,他换了住宅就把自己的妻子给忘了。’孔子说:‘还有比这个人更健忘的,我看桀、纣这些君主,他们就非常健忘,连自己都给忘了。’希望陛下以此为戒,以免被后人耻笑。”
【原文】
贞观十四年,太宗以高昌①平②,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谓房玄龄曰:“高昌若不失臣礼,岂至灭亡?朕平此一国,甚怀危惧,惟当戒骄逸以自防,纳忠謇③以自正。黜邪佞,用贤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以此慎守,庶几于获安也。”魏徵进曰:“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从忠谠之言。天下既安,则恣情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张子房④,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为天子,将废嫡立庶⑤,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况陛下功德之盛,以汉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⑥,今又平殄⑦高昌。屡以安危系意,方欲纳用忠良,开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宁戚⑧四人饮,桓公谓叔牙曰:‘盍起为寡人⑨寿乎?’叔牙奉觞而起曰:‘愿公无忘出在莒时,使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而谢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太宗谓徵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⑩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注释】
①高昌:西域国名。
②平:征讨平定的意思。
③忠謇(jiǎn):正直的言论。
④张子房(?—前186):即汉初大臣张良。
⑤废嫡立庶:嫡,宗法制度下指家庭的正支,跟庶出相对。这里指汉高祖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之威罚,所以长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汤之事也。《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故唐、虞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注释】
①经纶:整理丝缕。引申为处理国家大事,也指政治才能。
②衡轴:这里指中枢岗位。
【译文】
我私下观察在朝身任要职的众大臣,有的是在西北地区担任过边防的重臣,有的是在朝廷参与朝政的要员。他们都建功立业,功勋卓著,都是当代优秀的人才。他们处在最关键的重要地位,责任非常重大。朝廷给他们的责任虽然重,但对他们的信任却不深。这样就会使人有时产生疑虑,有疑虑就会怀有得过且过的态度,怀有得过且过的态度,就树立不起忠君报国的节义,节义树立不起来,纲常名教就不能振兴,名教不能振兴,而想巩固太平基业,保住七百年的大唐国运,是不可能的事。我又听说国家爱惜功臣,对他们过去的过错不再计较。这与以前圣明的国君所做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陛下对大事宽大,对小过错反而严厉处理,有时发脾气训斥人,不免带有偏见。这样是不能处理好朝政的。国君法令严厉,还有些臣子敢于触犯,更何况在上位的人带头违犯,下面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就像河水冲垮堤坝,泛滥成灾,伤害的人一定很多。那黎民百姓又该怎么办呢?这就是说,国君开启了一个弊端,下面就会出现一百个弊端,这样一来,天下就没有不乱的地方。《礼记》上说:“喜欢一个人要知道他的缺点,不喜欢一个人要知道他的优点。”如果憎恶一个人就抹杀了他的优点,那么做善事的人一定会产生恐惧情绪;如果喜爱一个人就包庇他的缺点,那么做坏事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诗经》上说:“国君如果发起怒来,作乱者就会很快收敛。”然而,古人的震怒,是为了惩处邪恶的人,当今的严厉惩罚,却助长了奸邪的风气。这不是尧、舜那样圣明君主的本意,也不是禹、汤那样贤明的国君所应该做的事。《尚书》中说:“爱抚我的人就是我的国君,残暴地对待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荀子说:“君主是船,百姓是水。水可以载船,也可以覆船。”所以孔子说:“鱼失去了水就会死,水里没有了鱼还是水。”所以,尧、舜这样圣明的君主总是小心翼翼地治理国家,一天比一天谨慎。因此,治理国家怎么可以不深思?怎么可以不熟虑呢?
【原文】
夫委大臣以大体①,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②,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治矣。
【注释】
①大体:重要的,关系大局的。
②辜:罪。
【译文】
让大臣负责国家大事,让小臣负责具体的小事,这是治国的普遍道理,也是处理政务的正确法则。现在委任职权时,却是重视大臣而轻视小臣,遇到事情时,又轻信小臣而怀疑大臣。这是信任自己所轻视的而怀疑自己所重视的。这种做法,怎么能实现天下大治呢?再者,朝政贵在有稳定的规范,不能经常变化。现在有时责令小臣办大事,有时又责令大臣去管理小事,小臣处在他不该占据的位置,而大臣又失去他应当担当的职责。大臣或者因为小过错而获罪,小臣或者因为大事故而受罚。职责和职位不相符合,所惩罚的事情,不属于他们各自的职责。要求他们没有私心,竭尽全力,岂不是很难吗?小臣不可以让他们做大事,对大臣不能因为小过错就治罪。给予很高的职位,追究细小的罪过,于是那些刀笔小吏就会顺着陛下的旨意,捕风捉影,舞文弄法,曲成其罪。大臣为自己辩解表白,就认为他是不肯服罪;不辩解表白,就以为都是事实。真是进退两难,不能自己分辨,于是只好苟且免祸。大臣苟且免祸就会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就会虚伪成风,虚伪成风就不能实现天下大治啊!
【原文】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若举得其人,何嫌于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治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①,臣窃思度,未见其人。夫以四海之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则无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以身相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寄同鱼水。若君为尧、舜,臣为稷、契②,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此虽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汉,夫何足数!
太宗深嘉纳之。
【注释】
①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杼,织布的梭子。这句话出自这样一段史实:秦甘茂告诉秦王说:“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曾参的母亲,其母正织着布,听后泰然自若。后来第三次有人来报告这个消息,其母扔下梭子,越墙而走。臣之贤赶不上曾参,王之信不如曾母,怀疑臣的人也不止三个人,臣恐怕大王‘投杼’啊”。借喻流言经多次重复就会令人相信。
②稷、契:稷,古代主管农事的官。契,传说中商的始祖,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
【译文】
朝廷任命大臣,都是想让他们竭尽全力。而大臣却有所避讳不敢讲话,这就叫未尽全力。如果选拔的官员得当,即使是故旧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选拔的官员不得当,即使关系疏远也不算可贵。自己不给予别人充分的信任,又怎能要求别人忠恕呢?臣子虽然有时会犯过错,可是国君如此对待也不算得当!皇上既然对臣下不信任,那么必然认为臣下无可信之处。如果臣下都不值得信任,那么皇上必然也有让人可疑的地方。《礼记》上写道:“地位高的人互相猜疑,那么百姓就感到无所适从;臣子言行莫测,那么国君就会不放心。”国君与臣子之间互相不信任,就谈不上天下大治了。如今诸位臣子天各一方,相距遥远,对于三番五次的谣言而不信以为真的人,据我所知还未曾有过。我国疆域辽阔,人口众多,难道连一两个值得信赖的人都没有吗?用信任的态度去选择人,就没有绝对不能用的人;用怀疑的态度去选择人,就选不到信得过的人,难道这只是臣子的过失吗?即使普通人,一旦结为朋友,都可以用生命来报答,纵然死也不会改变,更何况君臣之间默契得如同鱼和水的关系呢?如果国君像尧、舜那样,臣子像稷、契一样,怎么会有遇到小的事情就改变志向,碰到小的利益就变心的道理呢?这虽然是由于臣下不够忠心耿耿,也是由于国君心怀猜疑、对待下属过于苛求的缘故。这怎么谈得上君以礼待臣、臣以忠事君呢?凭陛下的聪明才智和现在的成就,要是能诚恳广泛地寻求贤能的人,君臣同心同德,就会天下大治,就可以与三皇五帝相提并论了。夏、商、周、汉,又算得了什么!太宗十分赞许并采纳了这个意见。
【原文】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徵曰:“朕克己为政①,仰企前烈②。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常以为称首③,肤皆庶几④自勉。人苦不能自见,不知朕之所行,何等优劣?”徵对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则内平祸乱,外除戎狄⑤,是陛下之功。安诸黎元,各有生业,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愿陛下自强不息,必可致也。”
【注释】
①克己为政:克制自己的私欲,努力治理朝政。
②仰企前烈:仰慕效法前代圣贤。
③称首:作为首要之务。
④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
⑤戎狄:泛指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
【译文】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徵:“我克制个人的私欲,仰慕效法前代圣贤。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我时常把它们放在首位,用于勉励自己。世上每个人都苦于不能全面地了解自己,不知这四个方面,我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差呢?”魏徵回答说:“德、仁、功、利四个方面,陛下都在做。在我看来,陛下对内平定各种祸乱,对外消灭了戎狄对边疆的威胁,这是陛下的功劳。安抚百姓,使他们生活有依靠,这是陛下的功德。从这方面看,陛下的功利占了多数,只是德与仁这两方面,希望陛下自强不息,必定可以做到。”
【原文】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多乱,何也?”司空①房玄龄曰:“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尝识人间情伪,治国安危,所以为政多乱。”太宗曰:“公意推过于主,朕则归咎于臣。夫功臣子弟多无才行②,藉祖父资荫遂处大官,德义不修,奢纵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颠而不扶,岂能无乱?隋炀帝录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③于高位,不思报效,翻行弑逆④。此非臣下之过欤?朕发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即家国之庆也。”太宗又曰:“化及与玄感⑤,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对曰:“君子乃能怀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太宗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