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圣无死地,贤无败局;缝祸于渺①,迎祥于独;彼昏是违,伏机②自触。集“知微”。

【注释】
①渺:小。
②伏机:埋伏的机关。

【译文】
圣人行事,绝不会自陷死地;贤者所为,从不曾遭逢败局。这是因为他们能从细微的小事中预知祸害的来临,因此总能够未雨绸缪,得到圆满的结果。集此为“知微”卷。

箕子
【原文】
纣初立,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不盛以土簋①,将作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羹藜藿②,衣短褐,而舍于茅茨之下,则锦衣九重,高台广室。称此以求,天下不足矣!远方珍怪之物,舆马宫室之渐,自此而始,故吾畏其卒也!”未几,造鹿台,为琼室玉门,狗马奇物充其中,酒池肉林,宫中九市,而百姓皆叛。

【注释】
①土簋:陶土做的食器。
②藜藿:野菜,喻粗劣的食物。

【译文】
殷纣王刚即位,生活便开始奢侈起来,使用起了象牙筷子。对此,纣王的叔父箕子叹息道:“他使用象牙筷子,必定不再用陶制的食器盛东西,并且要做犀玉之杯了。有了犀玉杯、象牙筷,必不会再吃藜藿等野菜制成的食物、穿质料粗劣的短褐衣服、住在茅草铺顶的房屋之下了,则要求身披锦衣九重、脚踩高台广室。怀有这样的要求,整个天下也满足不了他了!远方的珍怪之物,舆马宫室等都逐渐齐备,这些都自此而始,我害怕他由此走向灭亡!”没过多久,纣王便开始建造鹿台,琼室玉门,豪华富丽,狗马奇物充满其中,还有酒池肉林,宫中街市,供他穷奢极欲,而老百姓都背叛了他。

周公 姜太公
【原文】
太公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伯禽至鲁,三年而报政。周公曰:“何迟也?”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而后除之。”周公曰:“后世其北面事齐乎?夫政不简不易,民不能近;平易近民,民必归①之。”姜太公
周公问太公何以治齐,曰:“尊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太公问周公何以治鲁,曰:“尊贤而尚亲。”太公曰:“后寝弱矣。”
〔评译〕二公能断齐、鲁之敝于数百年之后,而不能预为之维②;非不欲维也,治道可为者止此耳。虽帝王之法,固未有久而不敝者也;敝而更之,亦俟乎后之人而已。故孔子有“变齐、变鲁”之说。陆葵曰:“使夫子之志行,则姬、吕之言不验。”夫使孔子果行其志,亦不过变今之齐、鲁,为昔之齐、鲁,未必有加于二公也。二公之子孙,苟能日儆惧于二公之言,又岂俟孔子出而始议变乎?

【注释】
①归:归心。
②维:防范。

【译文】
姜太公吕尚被周王封于齐后,过个五个月就来向周王报告说政事安排好了。当时周公摄政,问他道:“怎么这么快?”姜太公说:“我只是简化了他们君臣上下之礼仪,又不改变他们的风俗和习惯,所以政治局面很快得到安定。”而周公的儿子伯禽到鲁国去,三年才来报告说政事安排好了。周公问他:“为什么这么迟呢?”伯禽答道:“我改变了他们的风俗,革除了他们的礼仪,让他亲丧三年而后才能除掉孝服。”周公说:“这样下去,鲁国的后代们会北面事齐、向齐称臣了吧?国政如果烦琐而不简要,尊严而不平易,则百姓们将不能和其君主相亲近;君主如果平易而近民,则民必归附他。”
周公问太公用什么办法治理齐国,太公说道:“尊重贤圣之人而推崇有功绩之人。”周公说:“那么齐国后世必有篡权弑君之臣!”太公反之问周公用什么办法治理鲁国,周公说:“尊重贤圣之人并且尊崇公族亲属。”太公说:“那么,他们公室的势力将逐渐衰弱了!”
〔评〕周公、太公能推断出数百年后齐国与鲁国的弊端,而不能预加防护,并不是他们不想防护,而是为政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即使是古代圣明君主的治理办法,也从来没有长时间而不出现弊端的。有了弊端要改正它,就只有等待后来人了。所以孔子有“改变齐国,改变鲁国”的说法。陆葵说:“假使孔夫子的志愿实现了,那么周公、太公的话就无法被现实所验证了。”但就算孔子的志向果真实现,也不过是改变当时的齐、鲁成为以前的齐、鲁,而未必就能超过周公和太公。周公、太公的子孙,如果时时刻刻都能警戒二公的预言,又哪里需要等到孔子出现后才议论变革的事呢?

管仲
【原文】
管仲有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矣,将何以教寡人?”管仲对曰:“愿君之远易牙、竖刁、常之巫、卫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①寡人,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竖刁自宫以近寡人,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常之巫审于死生,能去苛病,犹尚可疑耶?”对曰:“死生,命也;苛病,天也。君不任其命,守其本,而恃常之巫,彼将以此无不为也。”公又曰:“卫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矣,其父死而不敢归哭,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何有于君。”公曰:“诺。”管仲死,尽逐之。食不甘,宫不治,苛病起,朝不肃,居三年,公曰:“仲父不亦过乎?”于是皆复召而反。明年,公有病,常之巫从中出曰:“公将以某日薨。”(边批:所谓无不为也。)管仲易牙、竖刁、常之巫相与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通人,公求饮不得,卫公子启方以书社四十②下卫。公闻乱,慨然叹,涕出,曰:“嗟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
〔评〕昔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
天顺中,都指挥马良有宠。良妻亡,上每慰问。适数日不出,上问及,左右以新娶对。上怫然③曰:“此厮夫妇之道尚薄,而能事我耶?”杖而疏之。宣德中,金吾卫指挥傅广自宫,请效用内廷。上曰:“此人已三品,更欲何为?自残希进,下法司问罪。”
噫!此亦圣人之远见也。

【注释】
①慊:满足。
②社四十:一社二十五家,社四十就是一千户。公子启方带其千户降于卫国。
③怫然:大怒的样子。

【译文】
管仲生病了,齐桓公去看望他,问他道:“您生病了,还有什么话指教我吗?”管仲回答说:“希望君主疏远易牙、竖刁、常之巫、卫公子启方。”齐桓公说:“易牙把他的儿子都烹了,以让我尝尝人肉的味道,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说:“一个人没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这是人之常情。易牙连他的儿子都不爱,又怎么能爱大王呢?”齐桓公又说:“竖刁自己阉割了自己,以来侍奉我,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答道:“一个人没有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这是人之常情。竖刁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又怎么能爱惜大王呢?”齐桓公又说:“常之巫能占卜生死、去病除灾,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说:“生死有命,灾病无常,大王不听任命运,固守其本来的常道,而只是依赖常之巫,那么他将因此而骄横跋扈,无所不为。”齐桓公又说:“卫公子启方服侍我已经有十五年了,他父亲死的时候他都不愿意回去哭丧,难道还可以怀疑吗?”管仲说:“人之常情,没有不爱自己父亲的,他连他的父亲都不爱,还能爱大王吗?”齐桓公说:“好吧。”管仲死后,齐桓公就把这些人都驱逐走了。
可是不久,齐桓公就觉得饭不香甜,起居不舒服,病魔缠身了,并且,宫中的治理松散了,朝中的秩序也不稳了。这样过了三年,齐桓公说:“管仲是不是太过分了?”于是又把那四个人都召回了宫里。
第二年,齐桓公病了,就是常之巫从中捣的鬼。他从宫中出来对人说:“桓公将在某月某日死。”(边批:真是无所不为啊!)易牙、竖刁、常之巫他们相互勾结,一起作乱,他们关上宫门,筑起高墙,隔断了宫中同外界的联系,齐桓公就是想喝一口水都没人给他。卫公子启方带着千户齐民降归了卫国。齐桓公听说他们叛乱了,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流着泪后悔说:“唉,管仲的见识还有不远大的吗?”
〔评译〕吴起的妻子是齐国人,吴起为了取得鲁国将领的地位,去攻击齐国,便杀死了妻子以向鲁国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是鲁国人却因此说他的坏话。战国魏文侯的将领乐羊讨伐中山国,中山国君把乐羊的儿子烹煮为汤,送来给乐羊,乐羊当着使者的面喝了一碗,表示出不在乎的样子,魏文侯虽然奖赏他的功劳,却怀疑他的居心。能做出不近人情之事的人,其心也不可测。
明英宗天顺年间,都指挥马良非常宠爱妻子。其妻子去世后,英宗常常安慰他。可后来马良有几天没有出来,英宗问是怎么回事,身边的人说他刚刚娶了新娘子。英宗很生气地说:“这家伙连夫妻的感情都看得这么淡薄,还能忠心伺候我吗?”于是打了他板子,开始疏远了他。
明宣宗宣德年间,金吾卫指挥傅广阉割自己请求到宫中效命。宣宗说:“此人官位已到三品,他还想要做什么呢?居然自甘卑贱以求权势!交付法司问罪。”
唉!这也是圣人的远见卓识之处。

诗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王禹偁读之,曰:“入公门,鞠躬如也①。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后如其言。

【注释】
①入公门,鞠躬如也:语出《论语》。

【译文】
宋朝诗人丁谓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的诗句。当时的大文人王禹偁读过此诗句后,说道:“入诸侯国君之朝门,还要敛身鞠躬呢,入天门怎么可以仰首摆臂呢!此人必定不是平庸之辈!”后来果然如他所说。

潘濬
【原文】
武陵郡樊仙尝诱诸夷作乱,州督请以万人讨之,权召问潘濬①。濬曰:“易与耳,五千人足矣。”权曰:“卿何轻之甚也?”濬曰:“仙虽弄唇吻而无实才。昔尝为州人设馔,比至日中,食不可得,而十余自起,此亦侏儒观一节之验也。”权大笑,即遣濬,果以五千人斩人伷。

【注释】
①潘濬:武陵人,初仕刘表,后归孙权,拜辅军中郎将,平樊伷后官至太常。

【译文】
三国时,武陵郡属荆州。荆州并归东吴以后,武陵郡的樊伷,曾经诱导附近的各异族作乱,州都督请求以万人的兵力去讨伐他们,为此,东吴君主孙权召问潘濬。潘濬说:“这容易对付,五千人就足够了。”孙权说:“你怎么这样轻视他呢?”潘濬回答说:“樊伷善于夸夸其谈,但实际上并没什么真才实学。有一次,他曾经设置酒宴招待州义来的官员,可是等到日至中天,还没见酒饭到来,他十几次站起来观望。这也是从一个小节问题上验证出他是个侏儒。”孙权听了大笑起来。随即派遣潘濬率兵出征,果然用五千兵力斩了樊伷。

魏相
【原文】
诸马①既得罪,窦氏益贵盛,皇后兄宪、弟笃喜交通宾客。第五伦②上疏曰:“宪椒房之亲③,典司禁兵,出入省闼,骄佚所自生也。议者以贵戚废锢,当复以贵戚浣濯之,犹解酲当以酒也,愿陛下防其未萌,令宪永保福禄。”宪果以骄纵败。
魏相因平恩侯许伯奏封事,言:“《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无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霍光死,子复为大将军,兄子秉枢机,昆弟、诸婿据权势、任兵官,光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④,或夜诏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浸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又故事,诸上书者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封”。领尚书者先发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
魏相复因许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宣帝善之,诏相给事中,皆从其议。霍氏杀许后之谋始得上闻。乃罢其三侯,令就第,亲属皆出补吏。
〔评〕永元初,何敞上封事,亦言及此。但在夺沁水公主田园及杀都乡侯畅之后,跋扈已著,未若伦疏之先见也。
茂陵徐福“曲突徙薪”之谋,魏相已用之早矣。
《隽不疑传》云:大将军光欲以女妻之,不疑固辞,不肯当,久之病免。《刘德传》云:大将军欲以女妻之,德不敢取。畏盛满也。后免为庶人,屏居田间。霍光皆欲以女归二公而二公不受,当炙手炎炎之际,乃能避远权势,甘心摈弃,非有高识,孰能及此?观范明友⑤之祸,益信二公之见为不可及。

【注释】
①诸马:东汉明帝马皇后为伏波将军
【原文】
唐寅宸濠甚爱唐六如①,尝遣人持百金,至苏聘之。既至,处以别馆,待之甚厚。六如住半年,见其所为不法,知其后必反,遂佯狂以处。宸濠遣人馈物,则倮形箕踞②,以手弄其人道,讥呵使者;使者反命,宸濠曰:“孰谓唐生贤,一狂士耳。”遂放归。不久而告变矣。

【注释】
①唐六如: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自号六如居士。他的画入神品,善诗文,是明代著名的才子。
②箕踞:伸开两脚而坐,是不礼貌的坐姿。

【译文】
明武宗时,宁王朱宸濠很欣赏唐伯虎,曾经派人拿一百两金子到苏州聘他做官。唐伯虎应聘而来后,被安置住在旅馆中,对其十分优待。唐伯虎在此住了半年,见朱宸濠常做违法的事,推断他以后一定会反叛,于是就佯装疯狂。一次,朱宸濠派人送礼物给伯虎时,见他赤身裸体蹲在地上,用手玩弄自己的阳具并讥讽斥骂来人,来人只得带礼物返回。朱宸濠知道此事后说:“谁说唐伯虎是贤德之士,他只不过是个疯子罢了!”于是放他回家。不久,朱宸濠果然反叛了。

郗超
【原文】
郗司空在北府①,桓宣武②忌其握兵。郗遣笺诣桓,子嘉宾超③出行于道上,闻之,急取笺视,方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乃寸寸毁裂,归更作笺,自陈老病不堪人间,欲乞闲地自养。桓得笺大喜,即转郗公为会稽太守。
〔评〕超党于桓,非肖子也,然为父画免祸之策,不可谓非智。后超病将死,缄④一箧文书,属其家人:“父若哀痛,以此呈之。”父后哭超过哀,乃发箧睹稿,皆与桓谋逆语,怒曰:“死晚矣。”遂止。夫身死而犹能以术止父之哀,是亦智也。然人臣之义,则宁为愔之愚,勿为超之智。

【注释】
①北府:郗愔当时驻京口,东晋人称为北府。
②桓宣武:即桓温,谥号为宣武。
③嘉宾:郗超,郗愔之子,字嘉宾。
④缄:封存。

【译文】
东晋郗愔任司空,驻在北府,桓温对他掌握兵权十分忌恨。一次郗愔写了一封便笺托人送给桓温。这时他的儿子郗超听说这件事,急忙追上正在路上的送信人,取出信来,看到上面写着:我要同您共同为王室出力,收复失地,重修陵寝云云。郗超将信撕掉,回去代父亲重写一封,自称身患旧病,不能忍受世间的繁杂事务,希望得到一块闲地,来颐养天年。桓温看到信后喜出望外,趁机把郗愔转为会稽太守。
〔评译〕郗超与桓温暗里勾结,看似是不孝之子,但却给父亲策划了免遭祸患的计谋,这不能说不机智。后来郗超病重快死时,收拾了一箱书信文札,嘱咐家人说:“我父亲若悲哀太过,就把这些拿给他看。”郗超死后,他的父亲郗愔哀痛得无法自制,家人就开箱给他看儿子的遗物,结果里面全是与桓温谋划叛逆的内容。郗愔看后勃然大怒,骂道:“逆子,你死得太晚了!”并立即止住了悲哀。郗超死后还能用办法制止父亲的哀痛,这真是很聪明的呀。但做人臣的道德,宁肯像郗愔那样愚蠢,也不要学郗超这样的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