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论
【原文】
《周礼》①:“凡乐,圜钟②为宫,黄钟为角,太蔟③为徵,姑洗④为羽。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函钟为宫,太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若乐八变,即地祇皆出,可得而礼矣。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太蔟为徵,应钟为羽。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凡声之高下,列为五等,以宫、商、角、徵、羽名之。为之主者曰宫,次二曰商,次三曰角,次四曰徵,次五曰羽,此谓之序。名可易,序不可易。圜钟为宫,则黄钟乃第五羽声也,今则谓之角,虽谓之角,名则易矣,其实第五之声,安能变哉?强谓之角而已。先王为乐之意,盖不如是也。世之乐异乎郊庙之乐者,如圜钟为宫,则林钟角声也。乐有用林钟者,则变而用黄钟,此祀⑤天神之音云耳,非谓能易羽以为角也。函钟为宫,则太蔟徵声也。乐有用太蔟者,则变而用姑洗,此求地祇之音云耳,非谓能易羽以为徵也。黄钟为宫,则南吕羽声也。乐有用南吕者,则变而用应钟,此求人鬼之音云耳,非谓能变均外音声以为羽也。应钟,黄钟宫之变徵。文、武之世,不用二变声,所以在均外。鬼神之情,当以类求之。朱弦越席,太羹明酒,所以交于冥莫者,异乎养道,此所以变其律也。
声之不用商,先儒以谓恶杀声也。黄钟之太蔟,函钟之南吕,皆商也,是杀声未尝不用也,所以不用商者,商,中声也。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故商为中声。降兴上下之神,虚其中声人声也。遗乎人声,所以致一于鬼神也。宗庙之乐,宫为之先,其次角,又次徵,又次羽。宫、角、徵、羽相次者,人乐之序⑥也,故以之求人鬼。世乐之序宫、商、角、徵、羽,此但无商耳,其余悉用,此人乐之序也。何以知宫为先,其次角,又次徵,又次羽?以律吕次序知之也。黄钟最长,大吕次长,太蔟又次,应钟最短,此其序也。圜丘方泽之乐,皆以角为先,其次徵,又次宫,又次羽。始于角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水。越金,不用商也。木、火、土、水相次者,天地之序,故以之礼天地。五行之序: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此但不用金耳,其余悉用。此序,天地之序也。何以知其角为先,其次徵,又次宫,又次羽?以律吕次序之也。黄钟最长,太蔟次长,圜钟又次,姑洗又次,函钟又次,南吕最短,此其序也。此四音之序也。
天之气始于子,故先以黄钟;天之功毕于三月,故终之以姑洗。地之功见于正月,故先之以太蔟,毕于八月,故终之以南吕。幽阴⑦之气,钟于北方,人之所终归,鬼之所藏也,故先之以黄钟,终之以应钟。此三乐之始终也。角者,物生之始也。徵者,物之成。羽者,物之终。天之气始于十一月,至于正月,万物萌动,地功见处,则天功之成也,故地以太蔟为角,天以太蔟为徵。三月万物悉达,天功毕处,则地功之成也,故天以姑洗为羽,地以姑洗为徵。八月生物尽成,地之功终焉,故南吕以为羽。圜丘乐虽以圜钟为宫,而曰“乃奏黄钟,以祀天神”;方泽乐虽以函钟为宫,而曰“乃奏太蔟,以祭地祇”。盖圜丘之乐,始于黄钟;方泽之乐,始于太蔟也。天地之乐,止是世乐黄钟一均耳。以此黄钟一均,分为天地二乐。黄钟之均。黄钟为宫,太蔟为商,姑洗为角。林钟为方泽乐而已。唯圜钟一律,不在均内。天功毕于三月,则宫声自合在徵之后、羽之前,正当用夹钟也。二乐何以专用黄钟一均?盖黄钟正均也,乐之全体,非十一均之类也。故《汉志》:“自黄钟为宫,则皆以正声应,无有忽微。他律虽当其月为宫,则和应之律有空积忽微,不得其正。”其均起十一月,终于八月,统一岁之事也。他均则各主一月而已。古乐有下徵调,沈休文⑧《宋书》曰:“下徵调法:林钟为宫,南吕为商。林钟本正声黄钟之徵变,谓之下徵调。”马融⑨《长笛赋》曰:“反商下徵,每各异善。”谓南吕本黄钟之羽,变为下徵之商,皆以黄钟为主而已。此天地相与之序也。人鬼始于正北,成于东北,终于西北,萃于幽阴之地也。始于十一月,而成于正月者,幽阴之魄,稍出于东方也。全处幽阴,则不与人接;稍出于东方,故人鬼可得而礼也;终则复归于幽阴,复其常也。唯羽声独远于他均者。世乐始于十一月,终于八月者,天地岁事之一终也。鬼道无穷,非若岁事之有卒,故尽十二诗》《周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等书。
⑩凿:在此指穿凿附会。
昏明:黑夜和白昼。
蕤宾:乐十二律中之第七律。

【译文】
《周礼》:“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太蔟为徵,姑洗为羽。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函钟为宫,太蔟为角,姑洗为徵,南吕为羽。若乐八变,即地祇皆出,可得而礼矣。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太蔟为徵,应钟为羽。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按高低声分为五等,这五等各用宫、商、角、徵、羽来命名。首先是宫,其次是商,再次是角,再次是徵,再次是羽,这就是次序。名可变,次序不可变。圜钟为宫,那么黄钟应是第五羽声,现在却称它为角声,虽称它为角声,名变了,其实质是第五羽声,怎能变呢?牵强地称它为角声罢了。远古的圣王制乐的本意大概不是这样。民间的音乐和郊庙的音乐差别在于,如果圜钟为宫,那么林钟为角声,乐中每逢有用林钟的地方就变成用黄钟,因为这是祭礼天神的音乐,所以如此,并不是说能把羽声变成角声。如果函钟为宫,那么太蔟为徵声,乐中每逢有用太蔟的地方就变成用姑洗,因为这是向地祇祈祷的音乐,所以如此,并不是说能把羽声变为徵声。如果黄钟为宫,那么南吕为羽声,乐中每逢有用南吕的地方就变成用应钟,这是向祖宗祈祷的音乐,所以如此,并不是说能把韵外的音声变为羽声。应钟,是黄钟宫的变徵,周文王、周武王的时代不再用变徵、变宫两个变声,所以它们在韵外。鬼神在音乐上的喜好应当用一类的事情来推求。朱弦(祭祖用的乐器弦为红色)、蒲席、太羹(不放调料的肉羹)、新酒,这些用来沟通鬼神的东西都和人们生活中所使用的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祭祀鬼神的音乐要变易它的乐声的缘故。
郊庙祭乐中不用商声,从前的学者认为是因为厌恶商声是杀声。实际上黄钟为宫时的太蔟,函钟为宫时的南吕,都是商声,因此未尝不用杀声,不用商声的原因,是因为商声是中声。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所以商为中声。迎接天上地下的鬼神,把中声,即人声空出来,去掉人声是为了专一地向鬼神致敬。宗庙的祭乐,宫排列最前,其次是角,再次是徵,再次是羽。宫、角、徵、羽依次排列,这是人乐的顺序,所以用它来迎接祖宗。民间的音乐以宫、商、角、徵、羽为序,相比之下,宗庙的祭乐只是没有商声而已,其余的乐声都用,这是人乐的顺序。怎么知道宫排在最前,其次是角,再次是徵,再次是羽?是根据律吕的次序知道的。黄钟最长,其次是大吕,再次是太蔟,应钟最短,这就是四声的顺序。在圜丘、方泽祭礼天地时用的音乐,都应该将角排列在最前面,其次是徵,再后是宫,最后是羽。在五行中,“角”代表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水。越过“金”,因而不用“商”音。木、火、土、水之间的顺序,因此,可以以它作为祭天的礼仪。五行的顺序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这里不用“金”,其他都用。这一顺序就是天地的顺序。怎么知道将角排列在最前面,其次排列徵,再次排列宫,最后排列羽呢?这是从律吕的顺序得知的。在律吕中,黄钟最长,太蔟比黄钟短一些,圜钟又比太蔟短一些,姑洗又比圜钟短一些,函钟又比姑洗短一些,而南吕在律吕中最短,这就是律吕的顺序。这是祭乐中四音的次序。
天之气始于子,所以把黄钟放在前面;天之功完成于三月,所以把姑洗放在最后。地之功从正月开始显示,所以把太蔟放在最前面,完成于八月,所以把南吕放到最后。幽阴之气,聚集于北方,这里是人最终的归宿,是鬼藏身的地方,劳以祭祖宗的音乐以黄钟开始,以应钟结束。这是三大祭乐的开头和结尾。角,是万物初生。徵,是万物成熟。羽,是万物蛰伏。天之气始于十一月,到了正月万物萌发、活动,地功开始显现的时候,天功就已经成熟了,所以地以太蔟为角,天以太蔟为徵。三月万物全都生长出来了,天功完毕的时候,地功就成熟了,所以天以姑洗为羽,地以姑洗为徵。八月万物全都成熟,这时地功祀天终结,所以南吕以为羽。祭天的圜丘乐虽以圜钟为宫,却说“乃奏黄钟,以祀天神”;祭地的方泽乐虽以函钟为宫,却说“乃奏太蔟,以祭地祇”。大概因为圜丘之乐,始于黄钟;方泽之乐,始于太蔟。祭天地的音乐,只是世俗音乐中的黄钟一韵而已,把这一韵黄钟,分为天地二乐。黄钟之韵,黄钟为宫,太蔟为商,姑洗为角,林钟则用于方泽乐而已,唯有圜钟一律不在韵内。天功在三月完毕,那么宫声自然应当在徵之后、羽之前,正应当用夹钟,天地二乐何以专用黄钟一韵?大概黄钟是正韵,也含了全部乐声,和其他十一韵不一样。所以《汉书·律历志》说:“自黄钟为宫,那么都以正声应和,没有误差。其他律虽然在其所对应的月份为宫,然而应和之律会有误差或者没有相应的律与音阶对应,不能获得其正声。”黄钟宫一韵开始于十一月,终结于八月,统摄一年的事情。其他韵则各自主持所对应的一个月而已。古乐有下徵调,②宋玉:战国时楚辞作家,为之后最有名的代表人物。《问》:当视为《对问》的简称。《文选·对问》载其原题为《对楚王问》。本条下引宋玉文字皆出此篇。
③引商刻羽,杂以流征:按传统的解释,此八字大意谓在歌唱时,不是顺着商声下转的次序引入羽声,而是克制羽声,逆转而流入了徵声。
④宛郢城:《古诗纪》注谓“宛”一作“纪”。若作“纪郢城”,则即纪南城。

【译文】
世人都称善于歌唱的人为“郢人”,郢州至今还有白雪楼。这是由宋玉《对楚王问》所说的“客有歌于郢中者”而来的,其文记载这位歌者始唱《下里巴人》,接着又唱《阳阿薤露》,然后又唱《阳春白雪》,以至“引唱商声,抑制羽声,杂入流变的徵声”,世人遂因此而称郢人善歌,根本就没有考察宋玉这些话的真实含义。他说“客有歌于郢中者”,那么歌者就是“客”而不是郢人;他说“客唱《下里巴人》,郢城中跟着唱和的有几千人;唱《阳阿薤露》,唱和的有几百人;唱《阳春白雪》,唱和的就不过几十人了;而到他引唱商声,抑制羽声,杂入流变的徵声,则唱和的就只剩几人而已”——以楚国的故都,人物众多繁盛,而能唱和的只有几个人,那么郢人不懂歌唱真也过头了!所以这文章不过是宋玉自称“曲高和寡”的一种比况。《阳春白雪》之曲,郢人所不能唱;以他们所不能唱的曲子作为代名词(白雪楼),称道他们有善歌的风俗,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襄阳耆旧传》虽说“楚有善歌者,歌《阳菱白露》《朝日鱼丽》,和之者不过数人”,而并没有《阳春白雪》的曲名。再说,现在的郢州本来称为北郢,也不是最早的楚都。有人说楚都在今天的宜城境内,那里还有故址的遗迹存在,这看法也不对。那地方是古代的鄢,而不是郢。据《左传》记载,楚成王使斗宜申“为商公,沿汉泝江,将入郢;王在渚宫,下见之”。他先是沿着汉水来到夏口,然后溯长江而上,那么郢都应当在长江岸边,而不在汉水流域。而且楚王先在渚宫,从渚宫下来见他,那么渚宫大概就在郢都。楚国开始建都丹阳,在今天的枝江;至文王时迁都于郢,昭王时又迁都于都,都在今天的江陵境内。杜预注《左传》说:“楚国故都,就是现今南郡江陵县北的纪南城。”谢灵运《邺中集诗》说到:“南登宛郢城。”现在江陵以北十二里有纪南城,就是楚国的旧郢都,又称为南郢。

太常钟镈
【原文】
今太常钟镈,皆于甬本为纽,谓之旋虫,侧垂之。皇祐中,杭州西湖侧,发地得一古钟,匾而短,其枚①长几半寸,大略制度如《凫氏》所载,唯甬乃中空,甬半以上差小,所谓衡②者。予细考其制,亦似有义。甬所以中空者,疑钟縻③自其中垂下,当衡甬之间,以横栝挂之,横栝疑所谓旋虫也。今考其名,竹筩④之筩,文从竹、从甬,则甬仅乎空;甬半以上微小者,所以碍横栝,以其横栝所在也,则有横之义也。其横栝之形,似虫而可旋,疑所谓旋虫。以今之钟、镈校之,此衡甬中空,则犹小于甬者,乃欲碍横栝,似有所因。彼衡、甬俱实,则衡小于甬,似无所因。又以其栝之横于其中也,则宜有衡义。实甬直上植之,而谓之衡者何义?又横栝以其可旋而有虫形,或可谓之旋虫;今钟则实其纽不动,何缘得“旋”名?若以侧垂之,其钟可以掉荡⑤旋转,则钟常不定,击者安能常当其隧⑥?此皆可疑,未知孰是。其钟今尚在钱塘,予群从⑦家藏之。

【注释】
①其枚:钟面凸起的锥状物,又称钟乳。
②衡:甬的顶部。
③钟縻:悬挂乐钟的绳子。
④竹筩(tǒnɡ):筩,同“筒”。竹筩即竹筒。
⑤掉荡:摆动。
⑥隧:钟上受敲击发声的地方。
⑦群从:指同族的子侄辈。

【译文】
今天太常寺的钟镈都在甬的根部设有纽,称作旋虫,侧垂着。皇祐年间,杭州西湖畔从地下发掘出一口古钟,扁而且短,钟乳的长度将近半寸,大体上样式如《考工记·凫氏》所记载的,唯独甬是中空的,甬的上半部稍小,是所谓的衡。我仔细推敲它的式样,似乎也有它的道理。甬之所以中空,怀疑是因为悬挂乐钟的绳子要从那中间垂下来,到了衡、甬之间的地方,用横栝把钟縻挂住,横栝怀疑就是所谓的旋虫。现今来考究它的各部件名称的含义,竹筩的“筩”,从竹、从甬,那么甬有空的意思;甬的上半部稍小是为了能挂住横栝,因为横栝就在这个部位,所以甬的上半部又被称作“衡”。古钟横栝的形状似虫而且可以旋转,怀疑横栝就是所谓的旋虫。以今天的钟镈来和它比较,这口古钟的衡、甬中空,衡比甬小是为了挂住横栝,似乎有它的道理。今天的钟衡、甬都是实心的,那么衡比甬小,似乎没有道理。古钟的衡因为有横栝横在其中,所以应该称为衡;今天钟的衡只是立在实心的甬上,并没有横栝横在其中,也称为衡有什么意义呢?另外横栝因为可以旋转而且有虫的形状,或许可以称为旋虫;今天钟的纽是固定的不能转动,有什么理由称作旋虫呢?如果把它侧垂着,那口古钟就会摆动旋转,那么钟总是没法固定,击钟的人怎能总敲击在隧上呢?这些都是疑点,不知道今天的钟对还是古钟对。这口古钟今天还在钱塘,我的子侄家收藏着它。

《抛球曲》
【原文】
海州士人李慎言,尝梦至一处水殿中,观宫女戏球。山阳蔡绳为之传,叙其事甚详。有《抛球曲》十余阕,词皆清丽。今独记两阕:“侍燕黄昏晚未休,玉阶夜色月如流。朝来自觉承恩醉,笑倩旁人认绣球。”“堪恨隋家几帝王,舞裀①揉尽绣鸳鸯。如今重到抛球处,不是金炉旧日香。”

【注释】
①舞裀(yīn):指跳舞时所垫的地毯。

【译文】
海州有个士人叫李慎言,曾经在梦里到一个水殿里观看宫女的抛球游戏,山阳的蔡绳为这事作了篇传,把这事叙述得非常详细。有十几首《抛球曲》,辞藻清丽。今天只记得两首:“侍燕黄昏晚未休,玉阶夜色月如流。朝来自觉承恩醉,笑倩旁人认绣球。”“堪恨隋家几帝王,舞裀揉尽绣鸳鸯。如今重到抛球处,不是金炉旧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