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一篇解释仕宦遭遇的文章。作者解释了为什么才能低下、操行恶劣的人能受到君主赏识重用,而才高行洁的人却被轻视排斥的社会现象。
王充通过对历史人物的分析,指出一个人能否做官,官阶的高低,并不凭他才能的大小,品德的好坏,而要看他能否投合君主、长官个人的好恶和利益。只要能投合,即使是“窃簪之臣”、“鸡鸣之客”,也可以飞黄腾达;即使毫无才能,单凭“形佳骨娴,皮媚色称”,也能受宠。因此,他进一步指出,“处尊居显,未必贤”而“位卑在下,未必愚”。对一个人不能单凭被重用就吹棒,不被重用就诋毁。
【原文】
1·1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1)。贤不贤,才也(2);遇不遇,时也;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能薄操浊(3),不可保以必卑贱。或高才洁行(4),不遇,退在下流(5);薄能浊操,遇,在众上;世各自有以取士(6),士亦各自得以进(7)。进在遇,退在不遇。处尊居显,未必贤,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故遇,或抱洿行(8),尊于桀之朝(9);不遇,或持洁节,卑于尧之廷(10)。所以遇不遇非一也:或时贤而辅恶(11);或以大才从于小才;或俱大才,道有清浊;或无道德,而以技合;或无技能,而以色幸。
【注释】
(1)仕宦:做官。遇:遇合,遇到赏识。
(2)才:才能。这里指才能和操行。
(3)薄:微,少。浊:浑浊。这里指操行恶劣。
(4)或:有的人。
(5)退:疑衍文。“不遇,在下流”与下文“遇,在众上”对文,可证。下流:地位低下。
(6)士:这里泛指封建社会的读书人。
(7)进:升。指当官或被重用。
(8)抱:持有。洿(w&屋):同“污”。
(9)桀(jie 杰):夏朝最后一个君主。名履癸。传说残暴荒淫。后被商汤击败,出奔南方而死。
(10)尧:传说中陶唐氏部落酋长,炎黄联盟首领。名放勋,史称唐尧。
(11)贤:这里指贤臣。恶:这里指残暴君主。
【译文】
操行,有一贯优良的;而做官,却没有总是被赏识和重用的。人品好不好,是才能和操行问题;而被不被重用,是时运问题。才能高超操行高尚,不可能保证一定就会尊贵;才能低下操行恶劣,也不可能就必定要卑贱。有人才能超群,操行高尚,不被赏识,居于低下的地位;而有人才能低下,操行恶劣,却被重用,地位在众人之上。不同时代各自有用来选拔“士”的标准,而“士”也各有猎取功名的途径。升迁在于受到赏识,落第在于不受赏识。处于尊贵显赫地位,未必贤能,只不过受到重用;地位卑贱低下,未必愚笨,只不过不被赏识。所以只要被赏识,操行恶劣的,也会在夏桀的朝廷上受到尊重;不被赏识,虽有高尚节操,在尧的朝廷上也会位处卑贱。因此,被赏识重用还是遭厌恶斥退,原因是各种各样的:有的是贤臣却辅佐了暴君;有的是臣子才大却要服从于才小的君主;有的是臣与君都有大才,而道德却有清浊高低之分;有的是虽没有道德,却以一技之长投合了君意;有的是连一技之长都没有,而是仗着姿色受到宠爱。
【原文】
1·2伍员、帛喜(1),俱事夫差(2),帛喜尊重,伍员诛死(3),此异操而同主也。或操同而主异,亦有遇不遇,伊尹、箕子是也(4)。伊尹、箕子才俱也,伊尹为相,箕子为奴,伊尹遇成汤(5),箕子遇商纣也(6)。夫以贤事贤君,君欲为治,臣以贤才辅之,趋舍偶合,其遇固宜(7)。以贤事恶君,君不欲为治,臣以忠行佐之,操志乖忤(8),不遇固宜。
【注释】
(1)伍员(yun 云):伍子胥(?~公元前484年),春秋末楚国人,因父兄被楚平王杀害逃往吴国而为吴国大夫。曾率吴兵攻破楚都,将楚平王尸体挖出来鞭笞三百。吴王夫差打败越国后,越王求和,伍子胥进谏不从。夫差相信帛喜谗言,逼迫他自杀。帛喜(p!匹):即伯嚭,春秋末楚国人,吴国太宰。吴王打败越国,越王使人行贿帛喜,帛喜向吴王进谗言,求和成。后来越灭吴,帛喜以不忠被杀。
(2)夫差:春秋末吴国君主,越灭吴后自杀。公元前495~前473年在位。
(3)以上参见《史记·伍子胥列传》。
(4)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一说名挚。传说是商汤王妻子有莘氏女的陪嫁奴隶。汤用为“小臣”,后任以国政,辅助汤王灭夏,被尊为阿衡(宰相)。箕子:名胥余,商代贵族,官太师,封于箕地,称为“箕子”。因规劝纣王,纣王不听,装疯为奴,后被囚禁。参见《史记·殷本纪》、《史记·宋微子世家》。
(5)成汤:卜辞作“唐”。又称“汤”、“成唐”,原名履天乙,卜辞作太乙,高祖乙。子姓。商朝的开国君主。
(6)纣:名辛,商朝最后一个君主。曾东征东夷,得到大批俘虏。后生活腐化,实行暴政,杀死比干、梅伯,囚禁周文王。周武王会合西南各族攻商,在牧野(今河南省淇县西南)之战中,因“前徒倒戈”,他兵败自焚。历代视其为暴君,故称为“纣”(残暴的意思)。
(7)固:本来。宜:应当。
(8)乖:违背,不和。忤(wu 五):抵触。
【译文】
伍员、帛喜一起事奉夫差,帛喜受到尊重,而伍员却被处死,这就是不同操行的人事奉同一个君主。有的才能操行都相同,却因事奉的君主各异,有被赏识重用的,有遭厌恶斥退的,伊尹和箕子就是这样。伊尹和箕子才能相同,伊尹做了国相,箕子却沦为奴隶,这是因为伊尹遇到的是成唐,而箕子却碰上了商纣。贤臣事奉贤君,君主想把国家治理好,贤臣以自己超群的才智辅佐他,由于追求和厌弃恰好一致,他们受到赏识重用理所当然。贤臣事奉恶君,君主不想把国家治理好,贤臣虽尽心竭力去辅助他,终因操行和志向相反,不受赏识重用也理所当然。
【原文】
1·3或以贤圣之臣,遭欲为治之君,而终有不遇,孔子、孟轲是也(1)。孔子绝粮陈、蔡(2),孟轲困于齐、梁(3),非时君主不用善也,才下知浅(4),不能用大才也。夫能御骥騄者(5),必王良也(6);能臣禹、稷、皋陶者(7),必尧、舜也。御百里之手,而以调千里之足(8),必有摧衡折轭之患(9);有接具臣之才(10),而以御大臣之知,必有闭心塞意之变(11)。故至言弃捐(12),圣贤距逆(13),非憎圣贤,不甘至言也(14)。圣贤务高,至言难行也。夫以大才干小才(15),小才不能受,不遇固宜。
【注释】
(1)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名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陬(#u邹)邑(今山东省曲阜县东南)人。是春秋末期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的创始者。祖上是宋国贵族。小时候,家“贫且贱”,长大后,做过“委吏”(司会计)和“乘田”(管畜牧)等事。学无常师,相传曾问礼于老聃,学乐于苌弘,学琴于师襄。聚徒讲学,从事政治活动。五十岁时,由鲁国中都宰升任司寇,摄行相事。后周游宋、卫、陈、蔡、齐、楚等国,始终不被重用。晚年致力教育,整理《诗经》、《尚书》等古代文献,并把鲁国史官所记的《春秋》加以删修,成为我国第一部编年体的历史著作。自汉朝以后,孔子学说成为两千余年来我国文化的正统,影响极大,一直把他尊为圣人。其主要言论收集在《论语》一书中。孟轲(约公元前372~前289年):字子舆。邹(今山东省邹县东南)人。战国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受业于子思的门人。历游齐、宋、滕、魏等国,一度任齐宣王客卿。因主张不被采用,退而与学生万章等著书立说。其学说对宋代儒家有很大影响。被认为是孔子学说的继承人,有“亚圣”之称。其主要言论见于《孟子》一书。
(2)陈:春秋时的小国,在今河南淮阳一带。蔡:春秋时的小国,在今河南新蔡一带。绝粮陈蔡:公元前489年孔子从陈国到蔡国去,途中被当地人包围,七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事参见《论语·卫灵公》。
(3)齐:指齐国,在今山东北部。梁:指大梁(在今河南开封),魏国的都城,因此魏国也称为“梁”。困于齐梁:指孟子在齐魏两国进行游说,遭到拒绝。事参见《孟子·梁惠王上》。
(4)知(h@智):通“智”。
(5)骥(j@计):千里马。騄:騄耳,马名,周穆王八骏之一。按《穆天子传》及《列子·周穆王》皆作“绿耳”,当为绿色马。
(6)王良:春秋后期晋国有名的驾御车马的能手。
(7)臣:以。。为臣。禹:夏后氏部落领袖,姒姓,历史上称“禹”、“大禹”、“夏禹”、“戎禹”。奉舜命治水有功,被舜选为继承人,舜死后担任部落联盟领袖。稷(j@计):又称“后稷”,姬姓,名弃,周朝的始祖。善种各种粮食作物,曾在尧、舜时代做农官,教民耕种。皋陶(g1oy2o高姚):一作咎繇,偃姓,传说中东夷族的首领。又传说是尧的贤臣,舜时掌管刑罚。
(8)调:调理。这里是驾御的意思。足:这里指马。
(9)衡:车辕头上的横木。轭(8饿):马具,形状略作人字形,驾车时套在马的颈部。
(10)接:接纳。这里是使用的意思。具:聊备其数。具臣:备位充数之臣。
(11)闭心塞意:使心意受到堵塞。变:变化,改变。
(12)至言:深切中肯的言论。
(13)距:通“拒”,拒绝。逆:违背,排斥。
(14)甘:乐意。
(15)干(gan 甘):求。
【译文】
有的作为具有很高智慧和道德的臣子,也遇上想把国家治理好的君主,然而终有不受赏识重用的,孔子、孟轲就是这样。孔子在陈国与蔡国途中没有粮食,孟轲在齐国和魏国陷入困境,这并非当时君主不肯任用好人,而是他们才智浅陋,没有能力使用大才。能够驾御千里马的,一定是王良;能够任用禹、稷、皋陶为臣的,必定是尧、舜。只能驾御日跑百里马的人,而要他去驾御千里马,必定有毁坏衡木折断轭木的危险;只有使用备位充数臣子的才能,却用他去驾御有大臣才智的人,就必然会有才智受压抑的不正常现象。所以,抛弃高明中肯的意见,圣贤遭到拒绝和排斥,并非是憎恶圣贤,不愿听高明中肯的意见,而是圣贤追求的理想太高,深切高明的意见实行起来很困难。才能大的去求才能小的任用他,才能小的不可能接受,因此不受赏识重用理所当然。
【原文】
1·4以大才之臣,遇大才之主,乃有遇不遇,虞舜、许由,太公、伯夷是也(1)。虞舜、许由俱圣人也,并生唐世(2),俱面于尧,虞舜绍帝统(3),许由入山林(4)。太公、伯夷俱贤也,并出周国,皆见武王(5),太公受封(6),伯夷饿死(7)。夫贤圣道同、志合、趋齐(8),虞舜,太公行耦(9)。许由、伯夷操违者,生非其世,出非其时也。道虽同,同中有异;志虽合,合中有离(10)。何则?道有精粗,志有清浊也。许由,皇者之辅也(11),生于帝者之时(12);伯夷,帝者之佐也,出于王者之世(13),并由道德,俱发仁义(14)。主行道德,不清不留;主为仁义,不高不止,此其所以不遇也。尧混舜浊;武王诛残(15),太公讨暴,同浊皆粗,举措钩齐(16),此其所以为遇者也。故舜王天下(17),皋陶佐政,北人无择深隐不见(18);禹王天下,伯益辅治(19),伯成子高委位而耕(20)。非皋陶才愈无择,伯益能出子高也。然而皋陶、伯益进用,无择、子高退隐,进用行耦,退隐操违也。退隐势异(21),身虽屈,不愿进;人主不须其言,废之,意亦不恨,是两不相慕也。
【注释】
(1)虞舜:即舜。许由:一作许繇。相传尧要把君位让给他,他逃至箕山务农。尧又请他做九州长官,他到颍水边洗耳,表示不愿听。太公:周代齐国的始祖。姜姓,吕氏,名望,一说字子牙。商未隐居在渭水(今陕西中部)河边,受到周文王的赏识和重用,辅佐周武王伐纣,因功封于齐(今山东省北部)。有太公之称。俗称姜太公。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墨胎氏。反对周武王伐纣,商灭,不吃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儒家将他树为道德高洁的典范。
(2)唐世:尧当政时期。
(3)绍:继承。帝统:这里指帝位。
(4)以上事参见《史记·伯夷列传》
(5)武王:姓姬,名发。继承文王遗志,率兵灭商,建立周王朝。
(6)参见《史记·齐太公世家》。
(7)参见《史记·伯夷列传》。
(8)趋齐:主要目的和意图一致。
(9)耦(%u偶):合。
(10)离:背离。这里是差别的意思。
(11)皇者:指传说中的“三皇”。“三皇”的普遍说法是指伏羲(x9西),神农、燧(su@碎)人。
(12)帝者:指传说中的“五帝”,“五帝”流行的说法是指黄帝、颛顼(hu1nx&专须)、帝喾(k)库)、尧、舜。这里“帝者”具体指尧。
(13)王者:指夏、商、周三代的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这里“王者”具体指周武王。(14)发:兴起。这里是实行的意思。
(15)残:残暴。这里指商纣王。
(16)钧:通“均”。
(17)王(wang忘):统治。
(18)北人无择:人名。传说舜想让位给他,他感到是耻辱,投深渊而死。以上参见《庄子·让王》、《吕氏春秋·离俗》。
(19)伯益:又称大费。古代嬴姓各族的祖先。相传善畜牧和狩猎。为禹重用,助禹治水有功,被选为继承人。
(20)伯成子高:人名。传说尧治天下,立他为诸侯。禹治天下,对禹不满,辞官务农。以上参见《庄子·天地》、《吕氏春秋·长利》。委:丢弃。
(21)势异:地位不同。这里指地位低下。
【译文】
有大才的臣子,遇到有大才的君主,仍然有被不被赏识重用的问题,虞舜、许由,太公、伯夷就是这样。虞舜、许由都是圣人,都生活在尧的时代,又都见过尧,而虞舜继承了帝位,许由却隐入山林。太公、伯夷都是贤人,都生活在周国,又都见过周武王,而太公受封,伯夷却饿死。圣贤道同、志合、目标一致,舜与尧、太公与周武王操行一致,而许由、伯夷却与当时君主的操行相违背,原因是他们与所生长的社会、所处的时代不相适应。道义虽然相同,但相同中也有差异;志向虽然一致,但一致中也有差别。为什么?因为道义有精深与粗浅,志向有高尚与庸俗。许由,是上古“皇者”辅佐之才,却生在“帝者”时代;伯夷,是“帝者”辅佐之才,却处于“王者”时代。他们都遵循道德,都实行仁义。君主实行德政,如果不完善他们就不肯留下来辅佐;君主实行仁义,如果不理想他们也不愿留下来辅佐,这就是他们不被赏识重用的原因。尧道德污浊,舜的道德也污浊;周武王要伐商纣,太公也要伐商纣。同样庸俗一样粗浅,行动措施都一样,这就是他们被赏识和重用的原因。所以,舜统治天下,皋陶便辅助政务,而北人无择却深深隐藏不肯露面;禹统治天下,伯益来辅佐治理,而伯成子高却辞官去务农。并非皋陶才能胜过无择,伯益才能超出子高。然而皋陶、伯益做官受重用,而无择、子高却退居归隐,当官受重用是他们与君主操行一致,退居归隐是他们跟君主操行相违背。退隐地位低下,但由于与君主合不来,即使受委屈,也不愿去做官;君主不听取其意见,不用他们,心里也不感到遗憾,这是双方互不以为然啊!
【原文】
1·5商鞅三说秦孝公(1),前二说不听,后一说用者:前二,帝王之论;后一,霸者之议也(2)。夫持帝王之论,说霸者之主,虽精见距(3);更调霸说(4),虽粗见受。何则?精,遇孝公所不得(5);粗,遇孝公所欲行也。故说者不在善,在所说者善之,才不待贤,在所事者贤之。马圄之说无方(6),而野人说之(7);子贡之说有义(8),野人不听(9)。吹籁工为善声(10)。因越王不喜,更为野声(11),越王大说(12)。故为善于不欲得善之主,虽善不见爱;为不善于欲得不善之主,虽不善不见憎。此以曲伎合(13),合则遇,不合则不遇。
【注释】
(1)商鞅(yang央)(约公元前390~前338年):姓公孙,名鞅,战国中期卫国人,又称“卫鞅”。后到秦国辅佐秦孝公,因变法和作战有功,受封于商,号“商君”,亦称“商鞅”。说(shu@税):劝说别人采纳自己的主张。秦孝公:秦国国君,公元前361~前338年在位。
(2)以上事参见《史记·商君列传》。
(3)见:被。距:通“拒”。
(4)更调:调换,改换。
(5)根据文意,疑“不”后夺一“欲”字。得:愿意。这里有喜欢的意思。 (6)马圄(yu(雨):养马的人。马圄之说无方:据《淮南子·人间训》载,孔子的马吃了农民的庄稼,被扣。门徒子贡去要,把仁义道德说了一大堆,农民根本不睬。可是他的马夫去要,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却很快就把马要回来了。
(7)野人:住在城郊野外的人,这里指农民。说(yue悦):通“悦”,喜欢。
(8)子贡:参见3·3注(1)。
(9)以上事参见《吕氏春秋·必己》、《淮南子·人间训》。
(10)籁(lai赖):古代一种管乐器。吹籁:指吹籁的人。工:擅长。
(11)野声:指民间乐曲。
(12)以上事参见《吕氏春秋·遇合》。
(13)曲伎:小技。
【译文】
商鞅三次劝说秦孝公采纳自己的主张,前二次建议秦孝公不听,最后一次建议被采纳了:前二次,是成就“帝业”、“王业”的理论;最后一次,是成就“霸业”的理论。拿成就“帝亚”、“王业”的理论,去劝导只想称霸的君主,理论虽然精辟,肯定被拒绝;如果换成“霸业”理论,即使粗疏,也会被接受。为什么呢?因为理论虽精辟,碰上秦孝公不喜欢;而理论虽粗疏,却遇到秦孝公想实施。所以,不在于劝说者说得多么好,而在于被劝说者能喜欢;才能不需要多么高明,而在于被事奉者能赏识。像养马人的话,没有什么大道理,而农民喜欢;子贡的话,虽然符合仁义的道理,农民却不爱听。又如吹籁的人擅长演奏优美动听的乐曲,因为越王不喜欢,改成民间小调,越王就高兴。所以,即使是好的,对于不喜欢它的君主来说,虽好却不被钟爱;而那不好的,对于喜欢它的君主,虽不好,也不会被憎恶。这就是凭小技去投合,投合了则被赏识重用,不投合就被厌恶斥退。
【原文】
1·6或无伎,妄以奸巧合上志(1),亦有以遇者,窃簪之臣(2),鸡鸣之客是(3)。窃簪之臣,亲于子反(4)。鸡呜之客,幸于孟尝(5)。子反好偷臣,孟尝爱伪客也(6)。以有补于人君,人君赖之,其遇固宜。或无补益,为上所好,籍孺、邓通是也(7)。籍孺幸于孝惠(8),邓通爱于孝文(9),无细简之才(10),微簿之能,偶以形佳骨娴(11),皮媚色称(12)。夫好容,人所好也,其遇固宜。或以丑面恶色称媚于上(13),嫫母、无盐是也(14)。嫫母进于黄帝(15),无盐纳于齐王(16)。故贤不肖可豫知(17),遇难先图(18)。何则?人主好恶无常,人臣所进无豫,偶合为是,适可为上。进者未必贤,退者未必愚,合幸得进,不幸失之。
【注释】
(1)奸巧:诈伪。
(2)簪(1n咱阴):古代男女用来卡住发髻或把帽子别在头发上的一种针形首饰。窃簪之臣:指春秋时楚将子反的一个部下。这个人善于偷盗。有一次,齐楚交战,楚军三战三败,夜里他偷了齐军将领的簪子,据说齐军感到害怕,就把部队撤了。事参见《淮南子·道应训》。
(3)鸡鸣之客:指战国时齐国贵族孟尝君手下一个善于学鸡叫的食客。孟尝君使秦,被秦留用。后秦昭王要杀他,就带着一伙食客半夜逃到边境函谷关。秦边塞规定要天明鸡叫才放人出关,这个食客便学鸡叫,引得附近鸡也跟着叫起来,于是孟尝君侥幸逃出秦国。事参见《史记·孟尝君列传》。“是”后疑脱一“也”字,下文“籍儒、邓通是也”、“嫫母、无盐是也”,可证。
(4)亲:爱。子反:公子侧,字子反,春秋时楚国的大将。
(5)孟尝:姓田,名文,战国时齐国贵族,袭封于薛(今山东滕县东南),称薛公,封号“孟尝君”,齐湣(m!n敏)王时任相国,门下有食客数千。一度入秦为相,不久逃归。后因田甲叛乱事,出奔魏,任魏相。
(6)伪客:弄虚作假的食客,这里指学鸡叫一类人。
(7)籍孺:《史记·佞幸列传》作“闳儒”,汉惠帝的宠臣,与帝同起卧,无才能,仅以貌美而受宠。邓通:西汉南安(今四川省乐山县)人。文帝时为黄头郎。文帝做梦,有黄头郎推他上天。梦醒之后,根据其衣著寻找此人。找到邓通,于是受宠。
(8)孝惠:汉惠帝刘盈,公元前194~前188年在位。
(9)孝文:汉文帝刘恒,公元前179~前157年在位。以上事参见《史记·佞幸列传》。
(10)细简:细小的竹简。细简之才:形容学问浅薄。
(11)偶:双方一致,这里指符合君主心意。娴(xi2n闲):文雅,优美。骨娴:体型优美。
(12)称:美好。
(13)称:赞颂。媚:喜爱。
(14)嫫(mo模)母:传说是黄帝的次妃,相貌极丑,但贤德。亦作“嫫姆”、“mo母”。无盐:姓钟离,名春,传说战国时齐国无盐(今山东东平东)人。相貌极丑,四十岁还未嫁人,自请见齐宣王,陈述齐国四点危难,被宣王采纳,立为王后。
(15)黄帝:指传说中的“五帝”之一,为中央之神。参见8·6注(1)。事参见《吕氏春秋·遇合》。
(16)齐王:这里指齐宣王田辟疆,战国初齐国君主,公元前319~前301在位。事参见《新序·杂事》。
(17)不肖(xiao笑):这里指不贤,不成材。
(18)图:算计。先图:预测。
【译文】
有人连小技也没有,胡乱以不正当手段去迎合上司的心意,也有被赏识的,像盗窃簪子的臣子,学鸡叫的食客就是这样。盗窃簪子的臣子,被子反所爱;学鸡叫的食客被孟尝君所宠。子反喜欢偷窃的臣子,孟尝君宠爱弄虚作假的食客。由于对主子有好处,主子就器重他们,其受到赏识重用理所当然。有的虽无益处,但是为上司所欢喜,像籍儒、邓通就是如此。籍孺被汉惠帝宠幸,邓通被汉文帝宠爱,他们连浅薄的学问也没有,微小的才能也没有,只不过由于外貌漂亮、体型优美,皮肤细腻、颜色美艳而得到君主的欢心。当然,美好的容貌,人人所喜爱,他们被赏识重用理所当然。有的人容貌丑陋、颜色难看,却又被君主赞尝喜爱,嫫母、无盐就是这样。嫫母被黄帝选为妃子,无盐被齐王立为王后。所以,人品好不好可以预先知道,但能否得到君主的尝识和重用,却很难预料。为什么呢?因为君主的好恶变化无常,臣子要进献什么才符合其心意,却无法预先知道,偶然投合算是做对了,凑巧与其心意一致就要算是好的了。升官者未必贤能,退隐者未必愚笨,投合受宠的得任用,不受宠的则被斥退。
【原文】
1·7世俗之议曰:“贤人可遇,不遇,亦自其咎也(1)。生不希世准主(2),观鉴治内(3),调能定说(4),审词际会(5),能进有补赡主(6),何不遇之有?今则不然,作无益之能,纳无补之说,以夏进炉,以冬奏扇(7),为所不欲得之事,献所不欲闻之语,其不遇祸幸矣,何福祐之有乎?进能有益,纳说有补,人之所知也。或以不补而得祐,或以有益而获罪。且夏时炉以炙湿(8),冬时扇以翣火(9)。世可希,主不可准也;说可转,能不可易也。世主好文,己为文则遇;主好武,己则不遇。主好辩,有口则遇;主不好辩,己则不遇。文王不好武(10),武主不好文;辩主不好行,行主不好辩。文与言,尚可暴习(11);行与能,不可卒成(12)。学不宿习(13),无以明名(14)。名不素著,无以遇主。仓猝之业,须臾之名(15),日力不足,不预闻,何以准主而纳其说,进身而托其能哉(16)?昔周人有仕数不遇(17),年老白首,泣涕于涂者(18)。人或问之:“何为泣乎?”对曰?“吾仕数不遇,自伤年老失时,是以泣也(19)。”人曰:“仕奈何不一遇也?”对曰:“吾年少之时,学为文。文德成就,始欲仕宦,人君好用者。用老主亡,后主又用武,吾更为武。武节始就,武主又亡(20)。少主始立,好用少年,吾年又老。是以未尝一遇。”仕宦有时,不可求也。夫希世准主,尚不可为,况节高志妙(21),不为利动,性定质成,不为主顾者乎(22)?
【注释】
(1)咎(jiu)就):过失,过错。
(2)不:根据文意疑应为“而”。希世:迎合社会风气。准:估量,揣测。 (3)治内:这里指君主辖境内的情况。
(4)调(tiao条)能:调节专长。说:说法。这里是主张的意思。
(5)词:递修本作“司”,可从。司(si四):同“伺”,探察,窥测。际会:遇合,时机。
(6)赡(shan善):供给财物。这里是给予好处的意思。
(7)奏:进献。
(8)炙(zhi志):烘烤。湿:潮湿。这里指潮湿的东西。
(9)翣(sha厦):古代仪仗中用的大掌扇。这里是扇的意思。
(10)王:疑应为“主”。下文“武主不好文;辩主不好行,行主不好辩”,可一证。伦明录杨校宋本作“主”,可二证。
(11)暴:迅速地。
(12)卒(cu)促):同“猝”,突然,立刻。
(13)宿习:平常的学习和积累。
(14)明名:扬名。
(15)须臾(yu 于):一会儿,片刻。
(16)进身:使自己得到任用。托:寄托。
(17)数(shu^朔):屡次。
(18)涂:通“途”,道路。
(19)是以:因此。
(20)此与上文“用老主亡”句意相同,故疑“武”前夺一“用”字。
(21)妙(miao秒):通“渺”,远。
(22)顾:顾惜。这里是重视的意思。
【译文】
社会上一般的意见是:“贤德的人应当被重用,要是不被重用,也是由于他自己的过错。读书人如果能迎合社会风气,揣摩君主意图,观察其境内情况,而调整自己专长,确定自己主张,周密窥测时机,能进献对君主有好处的东西,怎么会不受到赏识和重用呢?现在却不是这样,而是去作弄一些无益的技能,接受一些无益的主张,这等于夏天向君主进献火炉,冬天向君主献上扇子,尽做些君主不想做的事,献上些君主不想听的话,不碰上灾祸就算幸运了,怎么还能得福呢?贡献有益的才能,采纳有益的主张,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但有时会由于无益而得福,有时又由于有益而获罪。况且夏天还可以用火炉来烘烤潮湿的东西,冬天可以用扇子来扇火。社会风气可以迎合,君主的意图却猜测不到;意见可以随君主好恶而改换,才能却难于一下子改变。如果当时的君主好文,而自己会文就能被赏识重用;君主要是好武,自己则不会被任用。倘若君主好辩,有口才就会被赏识重用;君主要是不好辩,自己则不会被任用。重视文的君主不重视武,重视武的君主不重视文;重视口才的君主不重视行为,重视行为的君主不重视口才。文章和说话,还可以迅速学习;行为和才能,不可能立刻实现。学问不经过平时的学习和积累,不能成名。名望不一向显著,不可能被君主重用。匆忙学到的本领,短时间树立的名望,时间和功力都不够,要是对自己预先没有了解,用什么来揣摩君主的意图而让其采纳主张,从而获得任用并发挥自己的才能呢?以前周朝有个人想做官,屡次都没有被任用,年纪老了头发白了,在路边低声哭泣。过路人有的问他:“为什么哭啊?”回答说:“我想做官却屡次不被任用,自己悲伤年老错过了时机,因此哭了。”有人问:“你想做官为什么一次也不被任用呢?”回答道:“我年少的时候,学的是文。到文治之德成就了,开始想做官,而当时君主喜欢任用年老的。爱用老年人的君主死了,后继君主却又要任用会武的,于是我改为习武。武艺刚学好,重用会武的君主又死了。年少的君主刚即位,喜欢任用少年,我的年纪又老了,因此一次也没有被任用过。”当官是有时运的,不应当强求。唉,迎合社会风气,揣摩君主意图,还不能达到目的,何况节操高尚,志向远大,不被利禄引诱,性格品质已经固定,不被君主重视的人呢?
【原文】
1·8且夫遇也,能不预设(1),说不宿具(2),邂逅逢喜(3),遭触上意(4),故谓之遇。如准推主调说(5),以取尊贵,是名为揣,不名曰遇。春种谷生,秋刈谷收(6),求物得物,作事事成(7),不名为遇。不求自至,不作自成,是名为遇。犹拾遗于涂,摭弃于野(8),若天授地生,鬼助神辅,禽息之精阴庆(9),鲍叔之魂默举(10),若是者,乃遇耳。今俗人既不能定遇不遇之论(11),又就遇而誉之,因不遇而毁之,是据见效,案成事(12),不能量操审才能也。
【注释】
(1)设:安排,部署。
(2)具:准备。
(3)邂逅(xie hou 谢后):偶然碰上。
(4)触:递修本作“合”,可从。遭合:恰好符合。
(5)推:疑是衍文。上文“准主观鉴”、“准主而调其说”,可一证。递修本无此字。可二证。
(6)刈(yi 义):收割。
(7)得物:疑“物得”之误倒。“求物物得”与下文“作事事成”,文例一律,可证。
(8)摭(h0 执):拾取。
(9)禽息:春秋时秦国大夫,向秦穆公推荐百里奚被拒绝,用头撞闑(ni8聂)而死。穆公被感动,于是任用百里奚,秦国得以强盛,事参见《后汉书·循吏列传》。庆:疑“荐”之误。“庆”繁体作“慶”,“荐”汉隶作“■”,形似而误。阴荐:暗中推荐。
(10)鲍叔:鲍叔牙,春秋时齐国大夫。以知人著称。齐桓公命他为宰,被他谢绝。同时保举管仲为相,被桓公接受。事参见《史记·管晏列传》。默举:暗中举荐。
(11)定:决定。这里是判断的意思。
(12)案:通“按”。依照、根据。成事:已经形成的事实。这里指是否当官或被重用。
【译文】
遇呀,才能不是预先练习好的,主张不是平常准备好的,而是碰巧遇到君主满意,恰好符合他的心意,这样才称之为“遇”。要是揣摩君主的意图来改变自己的主张,而得到敬重和地位,这应该起名为“揣摩”,不能起名叫“遇”。春天耕种谷物生长,秋天收割谷物得到收成,求物物得,作事事成,不能称为“遇”。不求自至,不作自成,这才能称为“遇”。如同在路上捡到别人遗失的东西,在郊外拣取别人抛弃的东西;好像是天给的地生的,鬼助的神帮的;犹如禽息的精神暗中推荐百里奚,鲍叔的魂魄暗中举荐管仲,像这样,才算是“遇”啊。现在一般人既不能对遇和不遇的议论作出正确判断,又单凭被重用就称赞,根据不被重用就毁谤。这种只凭现有效果和既成事实判定是非的作法,是不可能衡量操行和考察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