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讲述的是识别凤凰、麒麟等符瑞的有关问题。王充在本书《须颂篇》中说明了他写本篇的原因:“古今圣王不绝,则其符瑞亦宜累属。符瑞之出,不同于前,或时已有,世无以知,故有《讲瑞》。”
汉代俗儒唯古是崇,认为按照儒家经书上的记载,就可以识别瑞物。他们鼓吹“凤凰骐驎,生有种类,若龟、龙有种类”的“血统论”。王充反对这种观点,他指出,作为符瑞来讲,凤凰、麒麟是鸟兽中的“圣者”,古代圣人的骨相就不相同,而与圣人骨相相同的却有坏人(“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因此按照一个模式来套是不行的。所以“马有千里,不必骐驎之驹;鸟有仁圣,不必凤皇之雏。”
同样,王充又认为符瑞和灾变是由阴阳之气随着政治的好坏而形成的一种征兆,判断一个有奇异特征的东西是否符瑞,关键是看“政治之得失,主之明暗”。
【原文】
50·1儒者之论,自说见凤皇、骐驎而知之(1)。何则?案凤皇、骐驎之象。又《春秋》获麟文曰(2):“有麏而角(3)。”麏而角者,则是骐驎矣。其见鸟而象凤皇者,则凤皇矣。黄帝、尧、舜、周之盛时,皆至凤皇。孝宣帝之时(4),凤皇集于上林(5),后又于长乐之宫东门树上(6),高五尺,文章五色(7)。周获麟(8),麟以獐而角。武帝之麟(9),亦如獐而角。如有大鸟,文章五色,兽状如獐,首戴一角,考以图象,验之古今,则凤、麟可得审也(10)。夫凤皇,鸟之圣者也;骐驎,兽之圣者也;五帝、三王、皋陶、孔子(11),人之圣也。十二圣相各不同(12),而欲以獐戴角则谓之骐驎,相与凤皇象合者谓之凤皇,如何?
【注释】
(1)凤皇:同“凤凰”。参见28·31注(1)。骐驎:即麒麟。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其状如鹿,独角,全身生鳞甲,牛尾,多作吉祥的象征。中国古代将“麟凤龟龙”称为“四灵”。
(2)《春秋》:这里指《春秋公羊传》。获麟文:据《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记载,公元前481年,在鲁国西部捕获一头野兽,形状似獐有角。孔子认为这就是“麟”。
(3)麏(jūn军):即“獐”。一种似鹿但形体稍小无角的野兽。
(4)孝宣帝:参见11·5注(7)。
(5)上林:指上林苑,在今陕西西安市西至户具、周至一带。是秦及西汉时期专供皇帝游猎的园林。
(6)长乐之宫:即长乐宫,西汉都城长安的主要宫殿。在今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东南隅。《三辅黄图》:“长乐宫,本秦之兴乐宫也。”
(7)文章:花纹。以上事参见《汉书·宣帝纪》。
(8)周获麟:指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获麟。因为当时是春秋时期,名义上各国还尊东周君王为“天子”,所以称“周获麟”。
(9)武帝:即汉武帝诗》云:“梧桐生矣,于彼高冈(4)。凤皇鸣矣,于彼朝阳(5)。菶菶萋萋(6),噰噰喈喈(7)。”《瑞命》与《诗》,俱言凤皇之鸣,《瑞命》之言“即即”、“足足”;《诗》云“噰噰喈喈”,此声异也。使声审(8),则形不同也。使审同(9),《诗》与《礼》异,世传凤皇之鸣,故将疑焉。
【注释】
(1)《礼记·瑞命篇》:指《大戴礼记》中的《瑞命篇》,已佚。
(2)即即:形容凤的鸣叫声。
(3)足足:形容凰的鸣叫声。以上句例之,“足足”上宜补“曰”字。
(4)彼:那个。
(5)朝阳:向着太阳的一面。《论衡》引《诗》“梧桐生矣”四句与《毛诗》次异。或记忆之误,偶倒其文。按《诗经》原文,“梧桐”句,应与“凤凰”句位置互换。
(6)菶菶(běng崩上声)萋萋(qī妻):形容梧桐树叶长得很茂盛。
(7)噰噰(yōng拥)喈喈(jiē接):形容凤和凰的鸣叫声。引文参见《诗·大雅·卷阿》。
(8)使声审:“审”疑当作“异”或“审”下脱一“异”字。
(9)使审同:据递修本作“使声同”,疑当作“使声审同”方妥。
【译文】
考察《礼记·瑞命篇》里说:“雄的叫凤,雌的叫凰。雄凤的鸣叫声是‘即即’,雌凰的鸣叫声是‘足足’。”《诗经》里说:“那高高的山冈上长着梧桐树。在向着太阳的一面凤凰在鸣叫。梧桐树叶茂盛,凤凰叫声噰噰喈喈。”《瑞命篇》与《诗经》都讲了凤凰的鸣叫声,《瑞命篇》的说法是“即即、足足”,《诗经》上的说法是“噰噰喈喈”,这是鸣叫声不相同。如果《瑞命》、《诗经》所记载的凤和凰的叫声确实不同,那么它们的形状就应该不一样。如果凤和凰的叫声确实相同,《诗经》与《礼记》里形容它们的叫声却不相同,历代相传把它们当作凤和凰的叫声,就值得怀疑了。
【原文】
50·19案鲁之获麟,云“有獐而角”。言“有獐”者,色如獐也。獐色有常,若鸟色有常矣。武王之时(1),火流为乌,云“其色赤”。赤非乌之色,故言“其色赤”。如似獐而色异,亦当言其色白若黑(2)。今成事色同,故言“有獐”。獐无角,有异于故,故言“而角”也。夫如是,鲁之所得驎者,若獐之状也。武帝之时(3),西巡狩(4),得白驎,一角而五趾(5)。角或时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鲁所得麟,云“有獐”,不言色者,獐无异色也。武帝云“得白驎”,色白不类獐,故言“有獐(6)”,正言“白驎”,色不同也。孝宣之时,九真贡(7),献驎,状如獐而两角者(8),孝武言一角,不同矣。春秋之麟如獐,宣帝之驎言如鹿。鹿与獐小大相倍,体不同也。
【注释】
(1)武王:周武王。参见1·4注(5)。
(2)若:或。
(3)武帝:汉武帝。参见18·5注(1)。
(4)巡狩:参见24·4注(13)。
(5)《汉书·终军传》:“终军从上幸雍,祀五畤,获白麟,一角而五趾蹄。”五趾:一足而有五蹄。
(6)故言“有獐”:“言”上疑当有“不”字,寻义自明。
(7)九真:郡名,公元前3世纪末,南越赵佗所置。公元前111年入汉,辖境相当于今越南清化全省及义静省东部地区。贡:进贡。向帝王进献物品。
(8)獐:据下文“宣帝之驎言如鹿”应为“鹿”字。
【译文】
考察鲁国捕获麟的记载,说:“形状像獐而长着角”。说:“形状像獐”,是它的毛色像獐的毛色。獐的毛色是固定不变的,就像鸟的毛色固定不变一样。周武王的时候,火落下来变成了乌鸦,说“它的毛色是红的”。红不是乌鸦本来的颜色,因此说“它的毛色是红的”。如果像獐但毛色不同,也应当讲清它的颜色是白的或是黑的。现在事实上鲁国捕获的麟与獐的颜色相同,所以说成“形状像獐”。獐没有长角,不同于本来的样子,所以说成是“长着角”。如果是这样,鲁国所捕获的麟,只是形状上像獐。汉武帝的时候,到西部巡狩,捕获得一只白色的麟,头上长一只角,每只蹄子上有五个脚趾。角也许相同,讲有五个脚趾,是足不相同。鲁国捕获的麟,只讲“形状像獐”,不讲毛色,因为与獐的毛色没有什么不同。汉帝武时讲“捕获白麟”,毛色是白的与獐不同,所以不讲“形状像獐”,而确切地讲“白色的麟”,是毛色与獐不相同。汉宣帝的时候,九真郡进贡,献了一只麟,形状像鹿但长有两只角,这就和汉武帝时所说的一只角的麟不相同了。春秋时的麟像獐,汉宣帝时的麟像鹿。鹿与獐大小相差一倍,体态根本不相同。
【原文】
50·20夫三王之时(1),驎毛色、角趾、身体高大不相似类。推此准后世,驎出必不与前同,明矣。夫骐驎、凤皇之类,骐驎前后体色不同,而欲以宣帝之时所见凤皇高五尺,文章五色,准前况后,当复出凤皇(2),谓与之同,误矣。后当复出见之凤皇、骐驎,必已不与前世见出者相似类,而世儒自谓见而辄知之(3),奈何?
【注释】
(1)三王:这里指鲁哀公、汉武帝、汉宣帝。
(2)当(tǎng倘):通“倘”。
(3)而辄:当作“辄而”。上文“儒者自谓见凤皇骐驎辄而知之”,是其证。
【译文】
鲁哀公、汉武帝、汉宣帝的时候,麟的毛色、角趾、身体高大各不相同。由此情况去衡量后代,麟的出现必定不与前面出现的相同,这是很清楚的。麒麟、凤凰这一类东西,前后出现的麒麟形体毛色各不相同,想以汉宣帝时所见到的高有五尺,羽毛有五彩花纹的凤凰作为标准,依据前面的标准去比较后面的,倘若再出现凤凰,就说它与宣帝时所见的凤凰相同,这就错了!以后倘若再出现凤凰、麒麟,必定不会和以前出现的相类似,然而俗儒自称见到它们就能识别出来,这怎么行呢?
【原文】
50·21案鲁人得驎,不敢正名“驎”,曰“有獐而角”者,时诚无以知也。武帝使谒者终军议之(1),终军曰:“野禽并角(2),明天下同本也(3)。”不正名“驎”,而言“野禽”者,终军亦疑无以审也。当今世儒之知(4),不能过鲁人与终军,其见凤皇、骐驎,必从而疑之非恒之鸟兽耳,何能审其凤皇、骐驎乎?
【注释】
(1)谒者:参见9·15注(16)。终军:参见18·5注(4)。
(2)并角:两只角合并长成一只。
(3)同本:意即天下都归附西汉皇帝。《汉书·终军传》作“野兽并角,明同本也。”本书《指瑞篇》引此语无“天下”二字,与《汉书》同。通津本“天下”二字双引,可知此文原以“明同本也”为句。“禽”、“兽”非误文,古代通用不别。
(4)知(hì智):通“智”。
【译文】
考察鲁国人捕获的麟,不敢确切地取名“麒麟”,说是“像獐而长有角”,因为当时确实无法识别它。汉武帝让谒者终军评论这件事,终军说:“野兽的两只角合并长在一起,象征天下都归附西汉。”不能确切地命名为“麒麟”,而说成“野兽”,是因为终军也怀疑是不是麒麟而无法加以肯定的缘故。现在俗儒的才智,不能超过鲁国人与终军,他们见到凤凰、麒麟,必定也只是怀疑这种禽兽不是一般的鸟兽罢了,怎么能确定它们是凤凰、麒麟呢?
【原文】
50·22以体色言之,未必等。以鸟兽随从多者(1),未必善。以希见言之,有鸜鹆来(2)。以相奇言之,圣人有奇骨体,贤者亦有奇骨。圣贤俱奇,人无以别。由贤圣言之,圣鸟、圣兽,亦与恒鸟、庸兽俱有奇怪。圣人贤者亦有知而绝殊,骨无异者;圣贤鸟兽亦有仁善廉清,体无奇者。世或有富贵不圣,身有骨为富贵表,不为圣贤验。然则鸟亦有五采,兽有角(3),而无仁圣者。夫如是,上世所见凤皇、骐驎,何知其非恒鸟兽?今之所见鹊、獐之属,安知非凤皇、骐驎也?
【注释】
(1)据上下文例,“多者”下当有“言之”二字。
(2)“来”字下疑脱“巢”字。
(3)“角”上应有“一”字。“一角”与“五采”同一文法。下文“凤皇骐驎以仁圣之性,无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可证。
【译文】
从形体、毛色方面来说,不一定相同。从随从的鸟兽多少来判断,不一定准确。从很少出现这方面来说,有鸜鹆飞来筑巢的事实。从骨相奇特来说,圣人有奇特的骨体,贤者也有奇特的骨相。圣人贤人的骨相都奇特,人们就无法区别他们谁圣谁贤。就圣、贤这一点来说,圣鸟、圣兽和一般鸟兽相比也都各有奇特之处。然而圣人贤人之中也有智慧卓绝而骨相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圣鸟贤兽之中也有仁慈、善良、廉洁、清高而形体并不奇特的。世上有的富贵之人,并不是圣人,身上有奇骨只是作为富贵的征象,而不是作为圣人、贤人的证明。然而鸟中也有毛色五彩的,兽中有长一角的,但并不是仁圣的鸟兽。如果是这样,前代所见到的凤凰、麒麟,怎么知道它就不是一般的鸟兽呢?现在所见到的鹊、獐这类的鸟兽,又怎么知道它们不是真的凤凰和麒麟呢?
【原文】
50·23方今圣世,尧、舜之主(1),流布道化,仁圣之物,何为不生?
或时以有凤皇、骐驎乱于鹄、鹊、獐、鹿(2),世人不知。美玉隐在石中,楚王、令尹不能知(3),故有抱玉泣血之痛。今或时凤皇、骐驎以仁圣之性,隐于恒毛庸羽(4),无一角、五色表之,世人不之知,犹玉在石中也,何用审之?为此论草于永平之初(5),时来有瑞,其孝明宣惠(6),众瑞并至。至元和、章和之际(7),孝章耀德(8),天下和洽,嘉瑞奇物,同时俱应,凤皇、骐驎,连出重见,盛于五帝之时,此篇已成,故不得载。
【注释】
(1)尧、舜之主:这里借指东汉皇帝。
(2)以:通“已”;已经。乱:混杂。
(3)楚王:指楚厉王和楚武王。令尹:参见28·21注(2)。不能知:指卞和献玉璞,而楚厉王、楚武王不识宝而加刑于卞和事。参见26·19注(3)“荆和”条。
(4)恒毛庸羽:指一般的鸟兽。
(5)此论:指《讲瑞篇》这篇文章。草:起草。永平:汉明帝年号,公元58~75年。
(6)孝明:汉明帝刘庄,公元58~75年在位。宣惠:布施恩惠。
(7)元和:汉章帝年号,公元84~86年。章和:汉章帝的年号,公元87~88年。
(8)孝章:东汉章帝刘炟(dá达),公元76~88年在位。
【译文】
现在是圣人在位的时代,像尧、舜那样的君王,普遍地施行道德教化,仁圣的东西,为什么不产生呢?也许已经有凤凰、麒麟混杂在天鹅、喜鹊、獐、鹿之中,而世上的人没有认识出来。美玉隐藏在石头中,楚王、令尹不能识别出来,所以造成卞和抱玉泣血的悲痛。现在,或许凤凰、麒麟由于它们仁圣的情性,隐藏在一般的鸟兽之中,没有只长一只角或毛羽五色这样的特征把它们标志出来,世上的人因此而不能识别它们,好比宝玉隐藏在石头中,用什么去识别它们呢?因为这篇文章起草于永平初年,当时正有祥瑞出现,汉明帝布施恩惠,各种祥瑞都一齐来了。到了元和、章和年间,汉章帝发扬德教,天下太平,嘉瑞奇物,同时都应和而出,凤凰、麒麟,连接重复出现,比五帝之时更为兴盛。这篇文章已经写完,所以就没有记载这些事情。
【原文】
50·24或问曰:“《讲瑞》谓凤皇、骐驎难知,世瑞不能别(1)。今孝章之所致凤皇、骐驎,不可得知乎?”曰:五鸟之记(2),“四方中央,皆有大鸟。其出,众鸟皆从,小大毛色类凤皇。”实难知也,故夫世瑞不能别。别之如何?以政治、时王之德。不及唐、虞之时,其凤皇、骐驎,目不亲见,然而唐、虞之瑞必真是者,尧之德明也。孝宣比尧、舜,天下太平,万里慕化,仁道施行,鸟兽仁者,感动而来,瑞物小大、毛色、足翼必不同类。以政治之得失、主之明暗,准况众瑞,无非真者。事或难知而易晓,其此之谓也(3)。又以甘露验之,甘露,和气所生也,露无故而甘,和气独已至矣(4)。和气至,甘露降,德洽而众瑞凑(5)。案永平以来,讫于章和,甘露常降,故知众瑞皆是,而凤皇、骐驎皆真也。
【注释】
(1)世瑞:“世瑞”字无义,“瑞”疑当作“儒”。下文“世瑞”误同。
(2)五鸟之记:即《五鸟记》,一种纬书。五鸟:指所谓东、南、西、北、中五方的神鸟。《说文·鸟部》:“五方神鸟,东方发明,南方焦明,西方鹔鷞,北方幽昌,中央凤皇。”《后汉书·五行志》引《乐叶图微说》:“五凤(当作五鸟,因中央者,方名凤皇)皆五色,为瑞者一,为孽者四。”
(3)其:在此表推测语气。
(4)独:在此表加强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