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传叙述窦婴、田蚡、灌夫,韩安国等人的复杂关系及其事迹。窦婴,是文帝窦后之侄,为大将军平吴楚之乱,因功封为魏其侯。田蚡,是景帝王后之同母异父弟,只因裙带关系,封为武安侯。灌夫,在平吴楚之乱中以勇猛作战而闻名,武帝时为太仆,坐法失官,家居长安,与失势时的窦婴同病柜怜、互为倚重。韩安国,官至御吏大夫,好荐士,以德报怨;但欠廉洁清正,因贿赂田蚡而得以升官。窦婴与田蚡,在朝廷权力之争中,逐步发生矛盾,牵一发而动全身,由于两宫太后的干预,朝廷官僚的参与,皇帝的过问,宾客的凑趣,更使矛盾复杂而激化。田蚡仗势,咄咄逼人;窦婴失势,恼羞成怒;灌夫仗义、誓与窦婴共存亡,结果两败俱伤,都不得好死。韩安国当和事佬,滑了过去。这一矛盾,充分暴露了封建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黑暗和腐败。《史记》以窦、田为一传,附以灌夫;韩安国单独立传,因其参与窦田矛盾事并不突出。《汉书》合为一传,补充了韩安国与王恢辩论汉匈和战问题,主题分散,似乎不大协调。  (1)成安:县名。在今河南民权东北。(2)睢阳:县名。在今河南商丘县南。(3)《韩子》:即《子》。杂说:杂家之言。田生:田先生,邹县人。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天子闻之,心不善。大后知帝弗善(1),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2)。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3)?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自关以东皆合从(纵)而西向,唯梁最亲,为限难(4)。梁王念太后、帝在中(5),而诸侯扰乱,壹言泣数行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之力也。今大后以小苛礼责望梁王(6)。梁王父兄皆帝王,而所见者大,故出称跸(7),入言警(8),车旗皆帝所赐,即以嫮(嫭)鄙小县(9),驱驰国中,欲夸诸侯,令天下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恤也?”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帝言之。”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欢。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直(值)千余金。由此显,结于汉。

  (1)太后:指窦太后。(2)大长公主:景帝之姐,名嫖。(3)省:察也。(4)限难:限阻。难:犹阻。(5)中:指京师。(6)小苛礼:《史记》作“小节苛礼”,是也。此脱“节”字。(7)跸:禁止行人。(8)警:谓戒严。警跸,即清道戒严。(9)嫭(hù):夸耀。鄙小县:言在外鄙之小县。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1)。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燃)乎?”甲曰:“然(燃)即溺(尿)之。”居无几,梁内史缺(2),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3)。”甲肉袒谢,安国笑曰(4):“公等足与治乎(5)?”卒善遇之。

  (1)蒙:县名。在今河南商丘市东北。(2)梁内史:梁王国的内史,掌治国民。(3)而:你。宗:族。(4)笑曰:《史记》在“笑曰”之下,有“可尿矣”三字,较生动形象。(5)足与治乎:值得处治吗?

  内史之缺也,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悦)之,欲请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而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及杀故吴相爱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划,乃遗使捕诡、胜,必得(1)。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2),月余弗得。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亲(3)?”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皇、临江亲父子间,然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4)’,故太上终不得制事(5),居于栎阳(6)。临江,適(嫡)长太子,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7)。何则?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8)今大王列在诸侯,訹邪臣浮说(9),犯上禁,桡明法(10)。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悟)。有如太后宫车即宴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王泣数行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之。”即日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11),安国力也。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1)必得:一定捕捉到。(2)索:搜索。(3)孰与:犹言何如。皇帝:指景帝。临江王:指栗太子,景帝之长子。(4)三尺:谓剑。(5)太上:太上皇。(6)栎阳:县名。在今陕西富平县东南。(7)长太子被废与自杀之事,见《景十三王传》。(8)语曰等句:言只凭亲爱不能长保。(9)訹(xù):利诱。(10)桡:曲也。(11)释:解也。

  孝王薨,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家居。武帝即位,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遗蚡,蚡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1),迁为大司农(2)。闽、东越相攻(3),遣安国、大行王恢将兵。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其年(4),田蚡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1)北地:郡名。治马领(在今甘肃庆阳县西北)。都尉:官名。掌军事。(2)大司农:官名。掌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的财政收支。(3)闽:闽族。活动于今福建省。东越:东越族。活动于今浙江省东南部。(4)其年:指建元六年(前135)。

  匈奴来请和亲,上下其议(1)。大行王恢,燕人,数为边吏,习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不如勿许,举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2),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3)。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疲),虏以全制其敝,势必危殆。臣故以为不如和亲。”群臣议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1)上下其议:皇帝令群臣议论。(2)负:恃也。(3)弗属:谓不内属于中原国家。

  明年(1),雁门马邑豪聂壹因大行王恢言(2):“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上乃召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竟(境)数惊,朕甚闵(悯)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

  (1)明年:指元光二年(前133)。(2)雁门:郡名。治善无(在今山西右玉东南)。马邑:县名。今山西朔县。豪:犹帅。聂壹:姓聂,名壹。

  大行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1)。臣闻全代之时(2),北有强胡之敌(3),内连中国之兵(4),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天下同任(5),又遣子弟乘边守塞(4),转粟輓输,以为之备,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它,以不恐之故耳。臣窃以为击之便。”

  (1)效:致也,出谋划策。(2)全代之时:指战国时全代为一国。(3)强胡:指匈奴。(4)中国:指中原国家。(5)任:事也。(6)乘边守塞:登边塞而备守。

  御史大夫安国曰:“不然。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1),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2)。平城之饥,七日不食,天下歌之,及解围反(返)位,而无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3),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4),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又尝一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5),然终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孝文寤(悟)于兵之不可宿(6),故复合和亲之约。此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矣(7)。臣窃以为勿击便。”

  (1)平城:县名。在今山西大同市东北。(2)投鞍高如城者数所:言匈奴马之多。(3)度:度量。(4)功:王念孙云,当作“公义”,“公义与私怒相对为文”。(5)广武:县名。在太原郡东北部,今山西代县西。常溪:水名。南注入滹沱河。(6)宿:久留。(7)效:微验。

  恢曰:“不然。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1),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且高帝身被(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边竟(境)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2),此仁人之所隐也(3)。臣故曰击之便。”

  (1)复:重复。(2)槥(huì):小而薄的棺材。从军死者以槥送致其葬。槥车相望:载槥之车相望于道,言甚多。(3)隐:隐痛。

  安国曰:“不然。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是以古之人君谋事必就祖,发政占古语(1),重作事也(2)。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预)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3),不足烦中国也。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飙)风(4),去如收电,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其势不相权也(5)。臣故曰勿击便。”

  (1)占:问也。(2)重:犹难之。(3)不牧:谓不可牧养。不可统治之意。(4)飙(biāo)风:暴风。(5)不相权:谓轻重不等。

  恢曰:“不然。臣闻风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秦缪(穆)公都雍(1),地方三百里,知时宜之变,攻取西戎(2),辟地千里,并国十四,陇西、北地是也(3)。及后蒙恬为秦侵胡(4),辟数千里,以河为竟(境)(5),垒石为城,树榆为塞(6),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夫匈奴独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盛,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也,必不留行矣(7)。若是,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8)。臣故曰击之便。”

  (1)秦穆公:即秦穆公。春秋时秦国君。雍:古邑名。在今陕西凤翔南。(2)西戎:古时西北地区的一个兄弟民族。(3)陇西、北地:汉二郡名。先秦时西戎曾活动于这个地区。(4)蒙恬:秦朝名将。(5)河:黄河,这里是指河套段。(6)树榆为塞:谓塞上种榆。(7)必不留行:谓必无可阻挡。(8)北发:向北征发。钱大听说是北狄地名。月氏(yòuzhī):古代西北部的一个民族。

  安国曰:“不然。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1)。故接兵覆众(2),伐国堕城(3),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且臣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未,力不能入鲁缟(4)。夫盛之有衰,犹朝之必莫(暮)也。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从(纵)行则迫胁,衡(横)行则中绝(5),疾则粮乏(6),徐则后利(7),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兵法曰:‘遗人获也(8)。’意者有它缪巧可以禽(擒)之(9),则臣不知也;不然,则未见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击便。”

  (1)舍:止息。(2)覆:败也。(3)堕:毁也。(4)鲁缟:鲁地生产的轻薄白绢。(5)纵行则迫胁,横行则中绝:言大军纵向鱼贯前行,则有受迎击或腰击之患,横向数道并出,则有被隔绝或抄袭之忧。(6)粮乏:谓粮食供应不上。(7)后利:谓不能抓住有利时机。(8)遗人获:言以军送给敌方俘获。(9)它缪巧:其它计谋。

  恢曰:“不然。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1),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2),通方之士(3),不可以文乱(4)。今臣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枭骑壮士阴伏而处以为之备,审遮险阻以为其戒(5)。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禽(擒),百全必取。”(6)

  (1)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言容易零落。(2)清水明镜不可形逃:言美恶皆现。(3)方:道也。通方之士:谓有道之士。(4)不可以文乱:不为浮词所夺。(5)戒:备也。(6)以上载韩安国与王恢辩论,较《史记》为详,似采之于《新序·善谋下》。

  上曰:“善。”乃从恢议。阴使聂壹为间(1),亡人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聂壹乃诈斩死罪囚,县(悬)其头马邑城下,视(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2),将十万骑入武州塞(3)。

  (1)间:间谍。(2)穿塞:通过边塞。(3)武州:县名。今山西左云县。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1),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约单于入马邑纵兵。王恢、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2)。于是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语在《匈奴传》。塞下传言单于已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王恢等皆罢兵。

  (1)李广:本书有其传。(2)王恢、李息:《史记》于“王恢、李息”下,尚有“李广”二字。

  上怒恢不出击单于辎重也,恢曰:“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按,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祗取辱(1)。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挠),当斩(2)。恢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为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蚡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犹颇可得,以尉(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乃自杀。

  (1)祗:适也。(2)当:判处。逗桡:意谓逗留而败坏了事。

  安国为人多大略,知(智)足以当世取舍(1),而出于忠厚。贪耆(嗜)财利,然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2),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3)。安国为御史大夫五年,丞相蚡薨。安国行丞相事,引堕车(4),蹇(5)。上欲甲安国为丞相,使使视,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6),数月,愈,复为中尉(7)。

  (1)当世取舍:谓所言所行与世俗之意。(2)至它:清王念孙及近人陈直皆以为人名。(3)闰器:国家栋梁之意。(4)引:引导。引堕车:为皇帝导引而堕车。(5)蹇(jiǎn):跛足。(6)病免:以蹇而免。(7)中尉:武职,掌京师的治安,兼主北军。

  岁余,徙为卫尉(1)。而将军卫青等击匈奴,破龙城(2)。明年,匈奴大入边。语在《青传》。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渔阳(3),捕生口虏(4)。 言匈奴远去。即上言方佃作时(5),请且罢屯。罢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6)。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安国伤,入壁(7)。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去。上怒,使使责让安国,徙益东,屯右北平(8)。是时虏言当入东方。

  (1)卫尉:官名。掌管宫门警卫,主南军。(2)龙城:处于杭爱山脉东部,在今蒙古境内。(3)渔阳:郡名。治渔阳(在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4)生口虏:当作“生虏”、“口”字衍。(5)佃:佃种。佃作时:言戍卒正是佃作之时。(6)上谷:郡名。治沮阳(在今河北怀来县东南)。(7)壁:营垒。乃:才也,仅也。(8)右北平:郡名。治平刚(在今辽宁凌源南)。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1),后稍下迁。新壮将军卫青等有功(2),益贵。安国既斥疏,将屯又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3),乃益东徙,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呕)血死(4)。

  (1)护军:护军将军。(2)新壮将军:《史记》作“而新幸壮将军”,文义较明。(3)幸:冀望。(4)死:韩安国死于元朔二年(前127)。

  壶遂与太史迁等定汉律历(1),官至詹事(2),其人深中笃行君子。上方倚欲以为相,会其病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