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传上、下两篇叙述匈奴族发生发展的历史,以及汉族与匈奴族长期的历史关系,尤详于汉代的汉匈关系史。匈奴族,是中国古代北方草原地区的一个历史悠久的游牧民族,她对中国古代北方草原文化与中原黄河文化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自先秦至秦汉,她的强弱攻守,往往直接影响到中原政权的兴衰消长;她与汉朝的关系,是影响整个时代的民族关系问题。因此,当时汉朝有为的君主,如高帝、武帝、宣帝;著名的贤才,如娄敬、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允之故,”“岂不日戒,猃允孔棘(15)。”至懿王曾孙宣王,兴师命将以征伐之,诗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猃犹,至于太原(16);”“出车彭彭”,“城彼朔方(17)。”是时四夷宾服,称为中兴。
(1)公刘:古代周部族的祖先,相传为后稷的曾孙。稷官:掌农业的官。(2)变于西戎:谓从西戎之俗。西戎:中国古代西北戎族的总称。(3)豳(bīn):也作“邠”,古地名,在今陕西郴县东。(4)亶父(dǎnfǔ):即古公亶公,周文王的祖父。(5)岐:岐山,在今陕西歧山县北。(6)作周:在岐山南的周平原上定居下来,建立国家规模。(7)周西伯昌:即周文王。畎夷:即大戎(猃允)。(8)洛邑:在今河南洛阳市。按:洛邑不是武王时所营,而是成王时周公所筑的东都。(9)丰、镐(hào):周之旧都,称为宗周。都在今陕西西安市西。(10)泾、洛:二水名。都是渭水的支流。在今陕西省境。(11)荒服:相传古有五服。凡京畿之外的地区皆名“服”。荒服乃指离京畿最远,因其故俗而治的地区。(12)二百有余年:沈钦韩曰:《竹书纪年》穆三十二年代大戎。从成王数至此年,才九十四年。按:自武王放逐戎夷至穆王伐畎戎,大约相距百余年,“二”字疑衍。(13)周穆王:成王之孙,康王之子。(14)《吕刑》:《尚书》篇名。辟:法也。(15)“靡室靡家”等诗句:见《诗经·小雅·采薇》靡:无也。靡室靡家:谓抛开了家庭。戒:警惕。孔:甚也。棘:荆棘,此谓棘手。(16)“薄伐猃狁”二句:见《诗经·小雅·六月》。薄:借为搏,击也。太原:地区名,在今甘肃东部镇原一带。(17)“出车彭彭”二句:见《诗经·小雅·出车》。彭彭:马强壮貌。朔方:北方。
至于幽王(1),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隙。申侯怒而与畎戎共攻杀幽王于丽(骊)山之下(2),遂取周之地卤获(3),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4)。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丰镐而东徙于雒邑(5)。当时秦襄公伐戎至岐(6),始列为诸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7),齐董公与战于齐郊(8)。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齐(9),齐桓公北伐山戎(10),山戎走。后二十余年,而戎翟至雒邑,伐周襄王(11),襄王出奔于郑之汜邑(12)。初,襄王欲伐郑,故取翟女为后,与翟共伐郑。已而黜翟后,翟后怨,而襄王继母曰惠后,有子带(13),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翟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翟,戎翟以故得入,破逐襄王,而立子带为王。于是戎翟或居于陆浑(14),东至于卫(15),侵盗尤甚。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16)。晋文公初立(17),欲修霸业,乃兴师伐戎翟,诛子带,迎纳襄王于洛邑。
(1)幽王:周宣王之子。自前781年至前771年在位。(2)骊山:在今陕西临潼东南。(3)卤获:此是误文(王先谦说)。《史记》作“焦获”,焦获,泾水下游之焦获泽。“地”字疑衍。(4)中国:此指中原。(5)平王:幽王之子。自前770年至前720年在位。(6)当时:疑作“当是时”。《史记》作“当是之时”。(7)燕、齐:皆诸侯国。(8)齐郊:齐国之郊。(9)齐:此字上脱“于”字。《史记》有“于”。(10)齐桓公:春秋时齐国君,五霸之一。自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11)襄王:惠王之子。自前651年至前619年在位。(12)郑:诸侯国。在今河南新郑一带。汜邑:又名襄城,今河南襄城。(13)有:其下脱“子”字。《史记》有“子”。子带:人名。(14)陆浑:指陆浑之戎,活动于今陕西宝鸡东南。(15)卫:诸侯国。在今河南省北部。(16)晋:诸侯国。在今山西省中部。(17)晋文公:春秋时晋国君,五霸之一。自前637年至前629年在位。
当是时,秦晋为强国(1)。晋文公攘戎翟,居于西河圜、洛之间(2),号曰赤翟、白翟(3)。而秦穆公得由余(4),西戎八国服于秦。故陇以西有緜诸,畎戎、狄源之戎(5),在岐、梁、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6),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7),燕北有东胡、山戎(8)。各分散溪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然莫能相壹。
(1)秦:国名。春秋时都雍(在今陕西凤翔东南)。(2)西河:古称西部地区南北流向的黄河为西河。此指令陕西山西界上自北而南的一段黄河。《史记》作“河西”。圜:水名。即誾(yín)水,今陕北的秃尾河。洛:水名,渭水的一大支流。(3)赤翟、白翟:均在今陕西北部。(4)秦穆公:春秋时秦国君,五霸之一。由余:春秋时秦国大臣。(5)陇:陇山。在今陕西西部。緜诸、畎戎、狄源:皆在今甘肃东部。(6)岐、梁:二山名。梁山在陕西韩城与洛川之间。泾、漆:二水名。径水为渭水一大支流。漆水流入沮水而汇于渭水。义渠:在今甘肃宁县西北。大荔:在今陕西大荔东。乌氏:在今甘肃平凉西北甘宁交界处。朐衍:在今宁夏盐池一带。(7)林胡:在今河套地区。楼烦:在今河套以东之晋北及内蒙古部分地区。(8)东胡:在今内蒙古东部。山戎:在今辽宁西部。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绦和戎翟(狄)(1),戎翟(狄)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之(2),并代以临胡貉(3)。后与韩魏共灭知(智)伯(4),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以北,而魏有西河、上郡(5),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之,至于惠王(6),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伐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7),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8),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9),遂起兵伐灭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10),筑长城以距(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11),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12),而置云中、雁门、代郡(13)。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14)。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15),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16),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距(拒)胡(17)。当是时,冠带战国七(18),而三国边干匈奴(19)。其后赵将李牧时(20),匈奴不敢人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数十万之众北击胡(21),悉收河南地(22),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谪)戍以充之(23)。而通直道(24),自九原至云阳(25),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缮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26)。又度(渡)河据阳山北假中(27)。
(1)晋悼公:春秋时晋国君,自前573年至前559年在位。魏绛:即魏庄子,春秋时晋国大夫。曾力主和戎,按:据《左传》记载,自秦霸西戎至魏绛和戎翟,仅五十余年,“百有余年”有误。(2)赵襄子:即赵无恤。春秋末年晋国大夫。句注:山名。在今山西代县西。(3)代:地名。在今河北蔚县一带。胡貉:指北方少数民族。(4)韩、魏、智伯:皆晋国的贵族。(5)西河:郡名。在今陕西东北部。战国时魏置,吴起曾为西河守,上郡:郡名。在今陕西北部。(6)惠王:战国时秦国君,自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7)秦昭王:战国时秦国君,自前306年至前251年在位。(8)宣太后:秦昭王之母。乱:yín乱。(9)甘泉:山名。在今陕西淳化西北。(10)陇西:郡名。在今甘肃东部。北地:在今甘肃东北部及宁夏东部。(11)赵武灵王:战国时赵国君,自前325年至前299年在位。(12)阴山: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北之大青山。高阙:高阙塞。在今内蒙古杭锦后旗北。(13)云中:郡名。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西南地区。雁门:郡名。在今山西省北部。代郡:在今山西省东北部及河北省西北部分地区。(14)却:退也。(15)荆轲:战国末年刺客,谋刺秦王政未遂被杀。(16)造阳:邑名。在今河北省官厅水库南。襄平:邑名。在今辽宁辽阳市。(17)上谷:郡名。在今河北省西北部。渔阳:郡名。在今河北省北部及北京市地区。右北平:郡名。在今河北省东北部。辽西:郡名。在今辽宁西部。辽东郡:主要在今辽宁东部。(18)冠带:为首之义。冠带战国七:指战国七雄,即齐、楚、燕、赵、韩、魏、秦等七国。(19)三国:指奏、赵、燕。三国。(20)李牧:战国时赵国名将。(21)始皇帝:即嬴政。前246年至前210年在位。蒙恬:秦国名将。(22)河:河水,今黄河。河南地:指令河套地区黄河以南之地,在今内蒙古伊克昭盟。(23)谪戍:以罪徙至边地而戍守。(24)直道:古道路名。秦始皇时所开,自九原至云阳,是联结关中平原至河套地区的主要通道。(25)九原:县名。在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北。云阳:县名。在今陕西淳化西北。(26)临洮:县名。在今甘肃岷县。 (27)阳山:在今内蒙古乌加河西北,狼山、阴山之南。北假:地区名。在今内蒙古阴山之南,乌梁素海与乌加河等地区。
当是时,东胡强而月氏盛(1)。匈奴单于曰头曼(2),头曼不胜秦,北徙。十有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叛)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适(谪)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渡)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3)。
(1)月氏(yòuzhī):古代西北部的一个民族,秦时月氏活动于今甘肃西部。(2)单于(chányú):匈奴君主的称号。(3)中国:指中原地区的政权。
单于有太子,名曰冒顿(1)。后有爱阏氏(2),生少子,头曼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2)。冒顿即质,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鸣镝(4),习勒其骑射(5),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行猎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辄斩之(6)。已而,冒顿以呜镝自射善马,左右或莫敢射,冒顿立斩之。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复斩之。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呜镝射头曼,其左右皆随鸣镝而射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于是冒顿自立为单于。
(1)冒顿(mòdú):匈奴的单于。他于公元前三、二世纪之际统一北方广大地区,是匈奴族中杰出的人物。(2)阏氏(yānzhi):匈奴单于妻之称号。此指头曼单于之间氏。(3)质:谓当人质。(4)作:其下当有“为”字(王念孙说)。鸣镝:古时一种射出有响声的箭。(5)习勒其骑射:谓勒其所部骑皆习骑射。(6)有不射鸣镝所射:谓有人在不射鸣镝时而射者。
冒顿既立,时东胡强,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头曼时号千里马。”冒顿问群巨,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予。”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马乎?”遂与之。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使使谓冒顿曰:“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阅氏予东胡。东胡王愈骄西侵。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1)。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不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人!”诸言与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大破灭东胡王,虏其民众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2),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3),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4),遂侵燕、代。是时汉方与 其明年(1),汉使贰师将军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2),得首虏万余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几不得脱。汉兵物故什六七(3)。汉又使因仟将军出西河,与强弯都尉会涿邪山(4),亡(无)所得。使骑都尉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5),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食尽,欲归,单于围陵,陵降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1)其明年:指天汉二年(前99)。(2)天山:指南祁连山,在今甘肃、青海交界处。(3)物故:谓死。什六七:十分之六七。(4)涿邪山:在杭爱山脉南。(5)李陵:《李广传》附其传。
后二岁(1),汉使贰师将军六万骑,步兵七万(2),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步兵三万人(3),出五原;因杆将军敖将骑万,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于余吾水北(4),而单于以十万待水南,与贰师接战。贰师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斗十余日。游击亡(无)所得。因杆与左贤王战,不利,引归。
(1)后二岁:指天汉四年(前97)。(2)七万:《史记》作“十万”。(3)说:韩说。(4)累重:指妻子资产。余吾水:今蒙古乌兰巴托附近之士拉河。
明年,且鞮侯单于死,立五年,长子左贤王立为狐鹿姑单于。是岁,太始元年也(1)。
(1)太始元年:前96年。
初,且鞮侯两子,长为左贤王,次为左大将,病且死,言立左贤王。左贤王未至,贵人以为有病,更立左大将为单于。左贤王闻之,不敢进。左大将使人召左贤王而让位焉。左贤王辞以病,左大将不听,谓曰“即不幸死,传之于我。”左贤王许之,遂立为狐鹿姑单于。
狐鹿姑单于立,以左大将为左贤王,数年病死,其子先贤掸不得代,更以为日逐王。日逐王者,贱于左贤王。单于自以其子为左贤王。
单于既立六年(1),而匈奴入上谷、五原,杀略吏民。其年(2),匈奴复入五原、酒泉,杀两部都尉(3)。于是汉遣贰师将军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将三万余人出西河(4),重合侯莽通将四万骑出酒泉千余里。单于闻汉兵大出,悉遣其辎重,徒赵信城北邸郅居水(5)。左贤王驱其人民度(渡)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兜衔山。单于自将精兵左安侯度(渡)姑且水。
(1)单于既立六年:是时征和二年(前91)。(2)其年:据《武帝纪》,当作“其明年”,即征和三年(前90)。(3)两部都尉:“部”字衍,当为“两都尉”。(4)三万余人:《武帝纪》作“二万人”。(5)邸:至也。郅居水:源于今杭爱山脉北麓、流入贝加尔湖的色楞格河。(6)姑且(jū)水:在今杭爱山脉东南。
御史大夫军至追邪径(1),无所见,还。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2),转战九日,汉兵陷陈(阵)却敌,杀伤虏甚众。至蒲奴水(3),虏不利,还去。
(1)追邪径:地名。(2)浚稽山:在今杭爱山脉东南。有东浚稽山、西浚稽山。(3)蒲奴水:在浚稽山东北。
重合侯军至天水(1),匈奴使大将偃渠与左右呼知王将二万余骑要(邀)汉兵,见汉兵强,引去。重合侯无所得失。是时,汉恐车师兵遮重合侯(2),乃遣闿陵侯将兵别围车师(3),尽得其王民众而还。
(1)天山:指今博格多山脉。(2)车师: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吐鲁番县附近。(3)闿陵侯:成娩。本匈奴人。
贰师将军将出塞,匈奴使右大都尉与卫律将五千骑要(邀)击将军于夫羊句山峡(1)。贰师遣属国胡骑二千与战,虏兵坏散,死伤者数百人。汉军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2),匈奴奔走,莫敢距(拒)敌。会贰师妻子坐巫蛊收(3),闻之忧惧。其掾胡亚夫亦避罪从军,说贰师曰:“夫人室家皆在吏,若还不称意,适与狱会,郅居以北可复得见乎(4)?”贰师由是狐疑,欲深入要功,北至郅居水上。虏已去,贰师遣护军将二万骑度(渡)郅居之水(5)。一日,逢左贤王左大将,将二万骑与汉军合战一日,汉军杀左大将,虏死伤甚众。军长史与决眭都尉辉渠侯谋曰(6):“将军怀异心,欲危众求功,恐必败。”谋共执贰师。贰师闻之,斩长史,引兵还至速邪乌燕然山(7)。单于知汉军劳倦,自将五万骑遮击贰师,相杀伤甚众。夜堑汉军前,深数尺,从后急击之,军大乱败,贰师降。单于素知其汉大将贵臣,以女妻之,尊宠在卫律上。
(1)夫羊句(gōu)山峡:在今蒙古达兰札达加德城西。(2)范夫人城:在夫羊句山狭东北,在今蒙古达兰札达加德城东北。(3)贰师妻子坐巫蛊收:此事详见《李广利传》。(4)若还不称意三句:意谓假如被牵连入狱,虽欲投降匈奴也不可能了。(5)郅居之水:“之”字衍。(6)辉渠侯:据《功臣表》,辉渠侯仆朋子雷电,征和三年以五原属国都尉与贰师俱击匈奴。(7)燕然山:即今杭爱山脉。
其明年(1),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今欲与汉闿(开)大关,取汉女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汉遣使者报送其使,单于使左右难汉使者,曰:“汉,礼义国也。贰师道前太子发兵反,何也?”使者曰:“然。乃丞相私与太子争斗,太子发兵欲诛丞相,丞相诬之,故诛丞相。此子弄父兵,罪当笞,小过耳。孰与冒顿单于身杀其父代立,常妻后母,禽兽行也!”单于留使者,三岁乃得还。
(1)其明年:指征和四年(前84)。
贰师在匈奴岁余,卫律害其宠,会母阏氏病(1),律饬(敕)胡巫言先单于怒,曰“胡故时祠兵,常言得贰师以社(2),今何故不用?”于是收贰师,贰师骂曰:“我死必灭匈奴!”遂屠贰师以祠。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孰(熟),单于恐,为贰师立祠室。
(1)母阏氏:单于之母。(2)以社:以祠社。
自贰师没后,汉新失大将军士卒数万人,不复出兵。三岁,武帝崩(1)。前此者,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堕(2),罢(疲)极苦之。自单于以下常有欲和亲计。
(1)武帝崩:武帝死于后元二年(前87)。(2)孕重堕(dú):谓牲畜堕胎。
后三年,单于欲求和亲,会病死。初,单于有异母弟为左大都尉,贤,国人乡(向)之(1),母阏氏恐单于不立子而立左大都尉也,乃私使杀之。左大都尉同母兄怨,遂不肯复会单于庭。又单于病且死,谓诸贵人:“我子少,不能治国,立弟右谷蠡王。”及单于死,卫律等与颛渠阏氏谋,匿单于死,诈桥(矫)单于令,与贵人饮盟,更立子左谷蠡王为壶衍鞮单于。是岁,始元二年也(2)。
(1)向之:谓附从之。(2)始元二年:前85年。
壶衍鞮单于既立,风(讽)谓汉使者(1),言欲和亲。左贤王、右谷蠡王以不得立怨望,率其众欲南归汉。恐不能自致,即胁卢屠王,欲与西降乌孙,谋击匈奴。卢屠王告之,单于使人验问,右谷蠡王不服,反以其罪罪卢屠王,国人皆冤之。于是二王去居其所(2),未尝肯会龙城(3)。
(1)讽谓:不正言。(2)去居其所:到其原处去居。(3)会龙城:谓参加龙城祭祀。
后二年秋,匈奴入代,杀都尉。单于年少初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1)。汉兵至,无奈我何。”即穿井数百,伐材数千。或曰胡人不能守城,是遗汉粮也,卫律于是止,乃更谋归汉使不降者苏武、马宏等。马宏者,前副光禄大夫王忠使西国,为匈奴所遮,忠战死,马宏生得,亦不肯降。故匈奴归此二人,欲以通善意。是时(2),单于立三岁矣。
(1)秦人:指中原人及其子孙。(2)是时:指始元六年(前81)。
明年(1),匈奴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并入边为寇。汉兵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生得瓯脱王,汉无所失亡。匈奴见瓯脱王在汉,恐以为道(导)击之,即西北远去,不敢南逐水草,发人民屯瓯脱。明年(2),复遣九千骑屯受降城以备汉,北桥余吾(3),令可度(渡),以备奔走(4)。是时,卫律已死。卫律在时,常言和亲之利,匈奴不信,及死后,兵数困,国益贫。单于弟左谷蠡王思卫律言,欲和亲而恐汉不听,故不肯先言,常使左右风(讽)汉使者。然其侵盗益希,遇汉使愈厚,欲以渐致和亲,汉亦羁縻之,其后,左谷蠡王死。明年(5),单于使犁汗王窥边(6),言酒泉、张掖兵益弱,出兵试击,冀可复得其地。时汉先得降者,闻其计,天子诏边警备。后无几(7),右贤王、犁汗王四千骑分三队,入日勒、屋兰、番和(8)。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击,大破之,得脱者数百人。属国千长义渠王骑士射杀犁汗王(9),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因封为犁汗王。属国都尉郭忠封成安侯(10)。自是后,匈奴不敢入张掖。
(1)明年:指元凤元年(前80)。(2)明年:此指元凤二年(前79)。(3)桥余吾:在余吾水上架桥。(4)奔走:指退走。(5)明年:疑衍。王先谦曰:以上下文推之,此“明年”二字当衍。(6)犁汗:地名。周寿昌曰:犁汗是匈奴右谷蠡庭所属地,下有“犁汗都尉”,又有“到左犁汗王咸所居地”。(7)无几:不多久。(8)日勒:县名。在今甘肃永昌西北。屋兰:县名。在今甘肃张掖东南。番和:县名。今甘肃永昌。(9)千长:千人之长。《续志》张掖属国有千人官。(10)郭忠封成安侯:事在元凤三年(前78)二月,见《功臣侯表》。
其明年(1),匈奴三千余骑入五原,略杀数千人,后数万骑南旁(傍)塞猎,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是时汉边郡烽火候望精明,匈奴为边寇者少利,希复犯塞。汉复得匈奴降者,言乌桓尝发先单于冢,匈奴怨之,方发二万骑击乌桓。大将军霍光欲发兵邀击之(2),以问护军都尉赵充国(3)。充国以为“乌桓间数犯塞(4),今匈奴击之,于汉便。又匈奴希寇盗,北边幸无事。蛮夷自相攻击,而发兵要(邀)之,招寇生事,非计也。”光更问中郎将范明友,明友言可击。于是拜明友为度辽将军,将二万骑出辽东。匈奴闻汉兵至,引去。初,光诫明友:“兵不空出,即后匈奴(5),遂击乌桓。”乌桓时新中匈奴兵(6),明友既后匈奴,因乘乌桓敝,击之,斩首六千余级,获三王首,还,封为平陵侯(7)。
(1)其明年:此指元凤三年(前78)。(2)霍光:本书有其传。(3)赵充国:本书卷六十九有其传。(4)间:近来。(5)后匈奴:意谓发兵迟后,邀击匈奴不及。(6)中匈奴兵:为匈奴兵所中伤。(7)封为平陵侯:时在元凤四年(前77)。
匈奴繇(由)是恐,不能出兵。即使使之乌孙,求欲得汉公主。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乌孙公主上书,下公卿议救,未决(1)。昭帝崩,宣帝即位,乌孙昆弥复上书(2),言“连为匈奴所侵削,昆弥愿发国半精兵人马五万匹,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哀救公主!”本始二年(3),汉大发关东轻锐士,选郡国吏三百石伉健习射者(4),皆从军。遣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5),四万余骑,出西河;度辽将军范明友三万余骑,出张掖;前将军韩增三万余骑,出云中;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三万余骑,出酒泉;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三万余骑,出五原:凡五将军,兵十余万骑,出塞各二千余里。及校尉常惠使护发兵乌孙西域(6),昆弥自将翕侯以下五万余骑从西方入,与五将军兵凡二十余万众。匈奴闻汉兵大出,老弱奔走,驱畜产远遁逃,是以五将少所得。
(1)(议)未决:时为元平元年(前74)。(2)乌孙昆弥:乌孙的君主。(3)本始二年:即公元前72年。(4)伉(kàng)健:强健。(5)田广明:《酷吏传》有其传。(6)常惠:本书卷七十有其传。使护发兵乌孙西域:此处文理不顺。王念孙曰:“案:此句颠倒不成文理。当云‘使护乌孙,兵发西域’。”
度辽将军出塞千二百余里,至蒲离候水,斩首捕虏七百余级,卤(掳)获马牛羊万余。前将军出塞千二百余里,至乌员(1),斩首捕虏,至候山百余级(2),卤(掳)马牛羊二千余。蒲类将军兵当与乌孙合击匈奴蒲类泽(3),乌孙先期至而去,汉兵不与相及。蒲类将军出塞千八百余里,西去候山,斩首捕虏,得单于使者蒲阴王以下三百余级,卤(掳)马牛羊七千余。闻虏已引去,皆不至期还。天子薄其过,宽而不罪。祁连将军出塞千六百里,至鸡秩山,斩首捕虏十九级,获牛马羊百余。逢汉使匈奴还者冉弘等,言鸡秩山西有虏众,祁连即戒弘,使言无虏,欲还兵。御史属公孙益寿谏,以为不可,祁连不听,遂引兵还。虎牙将军出塞八百余里,至丹余吾水上,即止兵不进,斩首捕虏千九百余级,卤(掳)马牛羊七万余,引兵还。上以虎牙将军不至期,诈增卤(掳)获,而祁连知虏在前,逗留不进,皆下吏自杀。擢公孙益寿为侍御史。校尉常惠与乌孙兵至右谷蠡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汗都尉、千长、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4),虏马牛羊驴骡橐(骆)驼七十余万。汉封惠为长罗侯,然匈奴民众死伤而去者,及畜产远移死亡不可胜数。于是匈奴遂衰耗,怨乌孙。
(1)乌员:地名。地点不明。(2)候山:山名。百余级:谓斩首捕虏百余级。(3)蒲类泽:今新疆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境之巴里坤湖。(4)父行(háng):父辈。居次:匈奴王女之号,犹汉称公主。将:当作“骑将”。王先慎曰:“将”字上夺“骑”字,《常惠传》、《西域传》并有,是其证。
其冬(1),单于自将万骑击乌孙,颇得老弱,欲还。会天大雨雪,一日深丈余,人民畜产冻死,还者不能什一。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2),乌桓入其东,乌孙击其西。凡三国所杀数万级,马数万匹,牛羊甚众。又重以饿死,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匈奴大虚弱,诸国羁属者皆瓦解,攻盗不能理。其后汉出三千余骑,为三道,并入匈奴,捕虏得数干人还。匈奴终不敢取当(3),兹(滋)欲乡(向)和亲,而边境少事矣。
(1)其冬:指本始三年(前71)冬。(2)丁令:即丁零。(3)取当:犹“取偿”。
壶衍鞮单于立十七年死,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是岁,地节二年也(1)。
(1)地节二年:前68年。
虚闾权渠单于立,以右大将女为大阏氏,而黜前单于所幸颛渠阏氏。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是时匈奴不能为边寇,于是汉罢外城(1),以休百姓。单于闻之喜,召贵人谋,欲与汉和亲。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汉使来,兵随其后,今亦效汉发兵,先使使者入。”乃自请与呼卢訾王各将万骑南旁(傍)塞猎,相逢俱入,行未到,会三骑亡降汉,言匈奴欲为寇。于是天子诏发边骑屯要害处,使大将军军监治众等四人将五千骑(2),分三队,出塞各数百里,捕得虏各数十人而还。时匈奴亡其三骑,不敢入,即引去。是岁也,匈奴饥,人民畜产死十六七。又发两屯各万骑以备汉。其秋,匈奴前所得西嗕居左地者(3),其君长以下数千人皆驱畜产行,与瓯脱战,所战杀甚众,遂南降汉。
(1)罢:谓罢戍守。外城:指塞外诸城。(2)军监:官名。掌监军。治众:军监之名。(3)西嗕:古代部族名。匈奴族之一(孟康说)。
其明年(1),西域城郭共击匈奴,取车师国(2),得其王及人众而去。单于复以车师王昆弟兜莫为车师王,收其余民东徙,不敢居故地。而汉益遣屯士分田车师地以实之。其明年(3),匈奴怨诸国共击车师,遣左右大将各万余骑屯田右地,欲以侵迫乌孙西域。后二岁(4),匈奴遣左右奥鞬各六千骑(5),与左大将再击汉之田车师城者,不能下。其明年(6),丁令比三岁入盗匈奴(7),杀略人民数千,驱马畜去。匈奴遣万余骑往击之,无所得。其明年,单于将十万余骑旁(傍)塞猎,欲入边寇。未至,会其民题除渠堂亡降汉言状,汉以为言兵鹿奚卢侯(8),而遣后将军赵充国将兵四万余骑屯缘边九郡备虏。月余,单于病欧(呕)血,因不敢入,还去,即罢兵。乃使题王都犁胡次等入汉,请和亲,未报,会单于死。是岁,神爵二年也(9)。
(1)其明年:指地节三年(前67)。(2)车师国:西域国名。今亲疆吐鲁番县附近。(3)其明年:指地节四年(前66)。(4)后二岁:当作“后四岁”,即元康四年(前62)。王先谦曰:上是地节四年,下“明年”是神爵元年。此“后二岁”当为“后四岁”,方合元康四年之数。(5)左右奥(yù)鞬:匈奴官号。 (6)其明年:此指神爵元年(前61)。(7)比:频也。(8)言兵鹿奚卢侯:周寿昌:“《赵充国传》:‘匈奴大发十余万骑南傍塞,至符奚卢山。欲入为寇。亡者题除渠堂言之。’是符奚卢山为塞南地,故以封之。彼作‘符’,此作‘鹿’者,传写杂出也。‘言兵’者,《赵充国传》‘汉封羌阳雕为言兵侯。’大约汉设此侯,以待归义者。此因题除渠堂本匈奴民来降言状,故封为‘言兵’而加地名为侯,例不入表也。”(9)神爵二年:即公元前60年。
虚闾权渠单于立九年死,自始立而黜颛渠阏氏,颛渠阏氏即与右贤王私通。右贤王会龙城而去,颛渠阏氏语以单于病甚,且勿远。后数日,单于死。郝宿王刑未央使人召诸王,未至,颛渠阏氏与其弟左大且渠都隆奇谋,立右贤王屠耆堂为握衍朐鞬单于。握衍朐鞮单于者,代父为右贤王,乌维单于耳孙也(1)。
(1)耳孙:远代孙。
握衍朐鞮单于立,复修和亲,遣弟伊酋若王胜之入汉献见(1)。单于初立,凶恶,尽杀虚闾权渠时用事贵人刑未央等,而任用颛渠阏氏弟都隆奇,又尽免虚闾权渠子弟近亲,而自以其子弟代之。虚闾权渠单于子稽侯既不得立,亡归妻父乌禅幕。乌禅幕者,本乌孙、康居间小国(2),数见侵暴,率其众数千人降匈奴,狐鹿姑单于以其弟子日逐王姊妻之,使长其众(3),居右地。日逐王先贤掸,其父左贤王当为单于,让狐鹿姑单于,狐鹿姑单于许立之。国人以故颇言日逐王当为单于。日逐王素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即率其众数万骑归汉,汉封日逐王为归德侯(4)。单于更立其从兄薄胥堂为日逐王。